那男子還沒有叫價,陸宣就注意到他了,或者說注意到他身後不遠處的那頂軟轎。那軟轎樣式雖然低調,但卻處處透着華貴精美,顯然價格不菲。更別提旁邊站着那兩個美貌丫頭了,一身的绫羅綢緞和飾品,普通人家的小姐也不過如此。
來到這個世界時間雖然不長,但跟着奴隸販子走南闖北陸宣也見識了很多,沙漠中物質資源是十分貧乏的,比不得江南煙柳繁華地富翁多如牛毛。這樣的人家在整個沙漠都屈指可數,不知道這人是什麽來頭。
陸宣心裏小小苦笑了一下,從前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己怎麽說也是個社會高級知識分子,職場精英,有房有車,還雇得起鐘點工,也算小有成就了。如今到這裏卻成了低人一等的供人買賣的女奴,命運的瞬息萬變讓她心裏不勝唏噓。
“一千兩!”那年輕男人報價,這話一出,周圍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巴爾羅上下打量了他幾下,見那男子一臉正氣,身後不遠處的軟轎透着不尋常的貴氣,暗自思忖了一下,然後轉頭對陸宣說:“我也不辜負你,這家看着不錯,你看轎前的那兩個丫頭的穿着就知道了,如何?”
陸宣淡淡一笑,心想又能如何,到哪裏還不是為奴為婢。遂點頭道:“随你安排吧。”
巴爾羅朗聲對那男子道:“這女奴對我巴爾羅有恩,但道上的規矩也不能破,我不多要你,給八百兩就成交。”
那男子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巴爾羅,也不多問,遞上銀子。
陸宣剛要下臺,衣角被人拉住,扭頭一看,竟是元翠。陸宣掃了一眼臺上,發現就只剩下元翠一個人了。
元翠可憐兮兮地看着她,眼裏淚光湧動。元翠看着堅強,從前總是以一副姐姐的樣子來安慰她,每次自己生病出狀況,都是她來照顧自己的。看着懂事,實際上也是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啊。
陸宣拳頭緊握,忽然心裏酸楚,眼底也有了淚意,腳步一下子遲緩下來。
那男子察覺到她的異樣,轉頭一看,微微嘆了口氣。
“這個呢?”他看向巴爾羅。
“這個?這個便宜,給四兩吧。”巴爾羅回應一聲。
那男子從口袋裏掏出四兩銀子,扔給巴爾羅。
陸宣驚訝地看向那男子,忽然低頭福了福身子,道:“多謝公子。”
元翠更是喜極而泣,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謝公子,謝公子。”
那男子吓了一跳,趕緊退到遠處:“快起來,快起來,主子還在等着。”
二人跟着那男子來到轎前,左邊那個穿紅衣的丫頭看了看跟在後面的元翠,忽然噗嗤一笑,打趣道:“阿卓哥又發善心了,買一送一啊。”
那個叫阿卓的男子撓了撓頭,有些不自在,嘴上嗫嚅道:“主子給了一千兩,這兩個總共才花了八百零四兩,咱家也不缺口飯吃,幹嘛讓人家眼淚汪汪的。”
轎中人道:“回府吧。”聲音柔柔的卻自有威嚴。
衆人俱不敢再出聲。招呼轎夫起轎,一路往城北而去。
轎中之人竟是個女子,陸宣非常驚訝。她直覺認為買下她的應該是個男子才對,沒有想到轎中人竟是一個女人。相較于被男子買下,主子是女人不是更好嗎?不知道為什麽,陸宣卻高興不起來,也許是對未知前途的一種擔憂吧,女人如浮萍,而女奴卻連浮萍都不如。相較于元翠的興高采烈,陸宣的心裏卻是沉甸甸的,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有些呼吸艱難。
陸宣一邊低頭看着路面的石板,一邊胡思亂想着和元翠跟在轎子後面。轎子走的很慢,幾分鐘後轎子進了忽瑪城北一個高宅大院的後門,直接停在了後院的回廊之上。
轎夫落轎,轎子傾斜下來,旁邊那個穿紫衣的丫頭掀起了轎簾。
陸宣低垂的目光落在了一只伸出的穿着碎花綢布,珍珠繡鞋的腳上,接着那腳輕輕落在黑石鋪就的地面上,緊接着一只纖纖素手伸了出來,搭在紫衣丫頭的肩膀上,下一瞬,人便下了轎。
陸宣忍不住偷眼望去。眼前的女子脂粉未施,素淨着一張臉,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裙,卻愈發顯得皮膚白如雪,唇色豔如櫻桃。她将頭轉過來的時候,那一雙漆黑的眼眸正對上陸宣的眼,陸宣心一突。
那女子見陸宣看她,朱唇輕啓,淺淺一笑,聲音卻是緩慢的,柔柔的:“你倆跟着吉瑪去洗澡換衣服吧,一會來前廳見我。”
那淺笑充滿了秾豔妩媚,竟是讓人有些心驚肉跳。
陸宣低下頭,手心隐隐冒出了薄汗,嘴上答應了一聲。
去洗澡的路上,元翠東看西看,想是眼界淺,沒有見過什麽世面,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視感。
陸宣拉了她衣角幾下,見效果不大,便由她去了。
吉瑪就是旁邊那個穿紅衣的丫頭,到了沐浴房,吉瑪忽然說:“主子雖然好說話,但并不是沒有脾氣,最讨厭不守規矩的人,你倆以後要多注意言行。”
元翠吓了一跳,臉色微紅,嗫嚅地說了聲:“是”。陸宣也答應了一聲,守規矩并不難,從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女奴的那天起,她就在努力适應這個社會。
人生有時候是很奇妙的,今日永遠都不會知道明日會發生什麽,能做到的就是努力把握現在,讓自己活得更好。
沐浴出來,陸宣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衣裙,元翠給她簡單挽了一個飛仙髻,別上一個素玉釵,竟是別有一番韻味。
出來的時候,吉瑪呆了一下,沒有想到剛才那個一身汗液,衣着破爛的小姑娘,随意打扮了一下,竟也是秾豔妩媚,讓人有些移不開眼。平日裏覺得主子都已經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人了,如今這丫頭不說容貌,身材更是硬生生壓了主子一頭。
她心裏翻起了滔天巨浪,面上卻是強自笑道:“走吧,讓主子等太久不合規矩,對了,咱家主子姓沐,這是沐府。”
吉瑪領着二人進了前廳,沐悠晴已經換過了一身便服,頭上随意挽個墜馬髻,以一種十分慵懶的姿态斜倚在紫檀木桌前小口飲茶,腳上一雙繡花拖鞋有一搭沒一搭地甩着。
見吉瑪領二人進來,她擡頭,目光落在吉瑪身後的陸宣身上,眼中的驚豔一閃而逝,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她忽然朗笑出聲,轉頭對立在一旁的嘉佩說:“你家主子眼光不錯吧,這禮物絕對拿得出手,我就不信他還能拒絕得了。”
嘉佩立刻道:“主子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兩人的對話并不中聽,對她一個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社會精英來說,更是難以忍受。所以雖然是入了耳,但陸宣卻刻意閉上了心門,她知道,這些話她不能聽,聽多了,往心裏去的話,為難的受苦的是自己。
沐悠晴并沒有分配什麽活計給她,只是讓她下去好好休息。倒是給元翠指派了一個活,是讓嘉佩領着走的,所以陸宣并不知道元翠具體是去做什麽。
吉瑪領着自己去了回廊最裏面的一間房間。房間很大,很寬敞,紫檀木桌上的花瓶裏插着一束一束的依米花。
“你和元翠住這裏吧,我住你對面那間房,有事情叫我,不過有時我會去給主子值夜,有事和嘉佩說也是一樣。”吉瑪交代完就關上門出去了。
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陸宣慢慢地走桌旁的雕花矮凳上緩緩地坐了下來,隐隐地有倦意湧上心頭,來到這個世界僅僅一個月,卻好像已經過了一生。
看着眼前正怒放着的依米花,這是怎樣無比絢麗的一朵花,似乎要占盡人世間所有色彩一般。但陸宣知道,這花明天就要枯萎了,依米花一生只開一次花,卻只有兩天的花期。用五年的時間醞釀只為開這一朵花,拼盡一生只為這一次的燦爛,這是否是值得的。
陸宣嘆了口氣,扭過頭去,不再看它。
院子裏鬧哄哄地,腳步聲此起彼伏,還夾雜呵斥聲。
陸宣站到門口,沒有動,只是仔細地聽外面的動靜。
有人向這裏走來,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下一秒敲門聲響起。
“陸宣,你在嗎?”是元翠的聲音,陸宣松了口氣,立刻打開門。
“怎麽了,元翠,外面怎麽回事?”元翠一下子撲在陸宣的懷裏,哽咽地哭了起來。
陸宣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扶住她:“到底怎麽了?”
元翠擡起頭,道:“剛才主子讓我去馬房幫着收拾一下,正碰上小厮要給馬洗澡,這本來是小厮的活,那小厮非要我去刷,誰知道那馬馬上就要生了,我力度沒有掌握好,好像馬受驚了,說是難産什麽……”
陸宣道:“馬要生了,難産……”她忽然想到什麽,目光一凜:“既然是這樣,那你怎麽跑回來的?”
元翠哽咽道:“我不知道怎麽辦,主子讓我好好想想,我就回來找你了。”
陸宣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便安撫道:“沒事,我去看看。”
陸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讓不懂伺候馬匹的元翠去給一匹将要生産的母馬洗澡是為了什麽。
聯想到沐悠晴買下自己的情形,她隐隐有種感覺,也許那個女人就是讓自己去為馬接生,卻不肯直說,非要拐彎抹角地讓自己上前去求。她有些想不通古人的邏輯,難道就為了自己今後的死心塌地?
陸宣趕到的時候,馬房裏一片混亂,那馬難産,吃痛,全身冒出了絲絲的汗液,在陽光下閃着血紅一般的光澤,這莫非是傳說中的汗血寶馬。
陸宣有些吃驚,她只是在古書裏小說中見到過這種馬,沒有想到如今竟能親眼所見。
她走過去,發現那馬正痛的很,并不讓人近身,側趴在邊上,四蹄不停地亂動。
陸宣心頭一團亂麻,從來都是給人接生,還沒有給馬接生過,事已至今,只好硬着頭皮上了。
“拿一碗麻醉湯來”,她吩咐一旁的小厮,不一會有人遞給她一碗。
“找個馬熟悉的人來,去安撫一下,把這個湯灌下去。”,她又吩咐道,頭也不擡,一直在觀察馬的情況。
隐約中一個人走到了馬頭那邊,那馬聞到熟悉的氣味,稍稍安靜了下來,喝了那麻醉湯,不久四肢不再擺動,整個身子安靜了下來。
一個小馬的四肢已經出了産道,陸宣拿過放在盤子裏的小刀,小小地開了一下産道,輕輕推揉,然後手慢慢伸了進去。不一會,小馬整個身子都被陸宣掏了出來,成功了!後面的小厮發出了驚呼聲。
陸宣滿手是血,完全忘記了身在何方,還以為自己是在醫院五樓的婦産室裏:“你過來,把這傷口縫合,用消炎藥處理一下。”聲音裏透着不容置疑的權威,社會精英的風範立顯無疑。
話一說完,她随手将剛才手術用的小刀就要遞給站在馬頭的那個人,遲遲不見有人接,她詫異擡頭。卻見黃沙漫天,夕陽之下,一個高大冷漠的男人,披着鐵灰色的鬥篷,此時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她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