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蝶戀花
江南的晝夜都是多情且熱鬧的,總有吟不斷的長短句看不夠的梨花面,總有唱不盡的相思曲賞不完的風雪月。煙花盛景如流水一般,緩緩淌出一篇又一篇滋味不同的纏綿悱恻……
今兒正巧趕上了十五,城中最受人歡迎的戲班子每逢這一日都要上演一出新劇,不僅當地的百姓們好這一口兒,住在附近城鎮的達官顯貴們也早早驅車來守在前排等着,寧可餓着肚子也不忍錯過,幾乎每回都是座無虛席場場爆滿。
但是今日在城中心最繁華的榮欣巷子裏,此刻上演的一幕卻是勾去了更多的看客。
大昕朝民風雖開放,畢竟也沒到龍陽斷袖如此不避不諱的地步,而祁家那俊雅無俦的二公子卻公然在大庭廣衆之下進行所謂的殉情,是以大夥兒紛紛覺着這出戲更有看頭兒。
你見過哪個戲角兒長得這般标致這般俏,就算是化了妝都趕不上人家的一星半點,瞧那俊秀的臉,清澈的眼,墨染的發絲出塵的風姿,這哪裏是小郎尋短見,這分明就是神仙入凡間!
春荔站在人群之中,聽着大家的各種評評點點。她不能否認,祁二安靜的時候,當真像那暖陽之下的粼粼湖水,他身上跳躍出的風采,讓人無法忽略。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用在祁二身上,正合适。
樂清風這會兒不在家,下人們出去找了一圈也沒見着他們二爺的影兒。這可急壞了他老爹,樂家是書香門第,祖輩兒幹得都是傳道授業解惑。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的樂老頭兒,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等子事兒,若是擱在平常早就一尺子拍在祁銜頭上了,奈何這會兒的時态卻是不一般了。
這不是小情侶之間尋常的矯情別扭,這可是很嚴重的,抛去其他都不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哪能說尋短見就尋短見呢!
樂老先生兩道濃眉毛都快皺到一起去了,幹巴巴地站在大柳樹下,也不理會旁人那些異樣眼神和竊竊議論,只管仰頭好生将他勸着,“古人說得好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沒柴燒!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祁銜沒理他,一擡腳站上了小凳子。單是手扶衣擺臨風而起那一下的魅力,就引出周遭的一陣吸氣聲。
上吊分三步,登高,進套兒,踢腳。
他已經完成了第一項,樂老先生也吓得不輕,提着心往前又挪了挪,喘息都不勻了,“是,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是關鍵要看怎麽死。你年紀輕輕正是風華正茂的天之驕子,哪怕去戰場殺敵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也比做個吊死鬼兒強啊,你說是不是?”
二少爺依舊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細致地給繩子打好了結兒,反複扯了幾次确定了很結實後,就要把脖子往裏伸。
“呔!”樂老先生驚得大叫一聲,緊接着便是一頓咳嗽,咳得老臉都紅透了,也不知是嗆得還是急得,“且慢!咳咳!”
二少爺終于有反應了,轉了頭看向他,拿目光詢問。
春荔抱着臂,也好奇着這樂家老先生接下來要如何。阡陌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側,怕她傷心難過,還特意去給她現買了個擦眼淚的手絹兒。春荔看着二師兄默默遞上來的東西哭笑不得,白他一眼後拿過帕子直接揣進了懷裏。
那邊兒,樂老先生急火攻心一時間竟是咳得說不出話來了,樂夫人一邊撫着她家老爺的背順氣,一邊苦苦哀求,“二少爺您快下來,待犬子回來你們好好談,這極端法子可使不得啊。”
祁銜将下巴完全墊在了繩索圈兒上,很是平靜地道:“你們都別說了,我心意已決。”
阡陌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從腰間拔出了匕首,悄聲問春荔,“我的準頭兒一向很好,打這扔過去估計繩子就折了,是你擲還是我來?”
春荔冷哼一聲,看着前方的祁銜大聲道:“讓他吊!吊死最好!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一個大老爺們兒為了這檔子破事要死要活的,真叫人瞧不起!”
就像晴空麗日裏的平地一聲炸雷,震得大夥兒都齊齊朝她這邊看過來。
二少爺平靜無波的面上終于有了變化,目光一瞬間準确無誤地對上了她的,“你再說一遍試試!”
“說了怎樣?”春荔昂首挺胸,絲毫不遜色,“你連命都不要了,還在乎臉麽?”
“我怎樣也輪不到你這個下人來教訓!”
“可惜了,您堂堂一個少爺連我這個下人都不如!”
“你找死是吧!”
“現在明明是你在找死!”
“哈哈哈哈——”周圍響起一陣哄笑。
阡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夥兒笑了,笑着笑着又覺得不妥,便生硬給止住了。
祁銜甩了繩子,氣得一腳踢開了凳子,下了地就朝着春荔奔來!那架勢,俨然要索命一般,衆人哪裏還敢擋道兒,紛紛閃身讓路,恨不得退避三舍,祁銜氣勢洶洶地打中間經過,徑直追春荔去了!
看客們似是沒想到好戲就這麽結束了,紛紛意猶未盡地搖頭嘆息着四散開去。方才站在柳樹背面不遠處的一人望了祁銜遠去的背影半晌,才惋惜道:“看來他是真喜歡男子,沒想到竟是喜歡到這種程度……”
欣榮街很長,街邊盡是各種各樣琳琅滿目的小攤子。祁銜追到盡頭後再拐過一個路口,竟然沒瞧見那丫頭。以他的功夫不可能追丢,除非……祁銜駐足,微一側目,果然,她這會兒正倚着牆壁斜眼将他看着。
還是那個燦若夏花的姑娘,只是,她的眼神,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不禁有些無措。
春荔結合出門之前祁二對她說的話,加之他上吊之前的那一番繡花般的磨磨蹭蹭,認準了他并不是真心尋死,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至于他為什麽有這種興致,正常的腦子都想不出來原因。既然他說帶她去看戲,那麽她看夠了自然要喊停。不管臺上站着一個什麽樣的戲子,哪怕他風華絕代俊秀無匹,她都沒有那個多餘的心思和精力,繼續跟在他身邊等待着不可能會發生的奇跡。
如果說之前的留下還有以報複祁二為理由,那麽就在頭前兒她的目的已經到達了,再也沒有任何留下來的意義。什麽祁老爺的傷腿,什麽祁夫人的傷心,她又不是菩薩,沒那個救苦救難的責任。來嘉定的這幾日權當做散心了吧,接下來該出去觀觀景兒了。
春荔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二少爺,您是追來感謝我給您配了戲麽?”
明明是諷刺的語氣,聽在他耳裏卻陌生疏離,他莫名感到一陣恐懼。原來她都知道,她總是有讓他刮目相看的本事,就像裝酒醉那一夜,她的身上總是藏着意想不到的驚喜。
可是,今日的壓軸戲不唱不行,不管是為了掩人耳目還是讓郡主望而卻步,于他,于他的使命,甚至于他的将來,都是滿打滿的成算,只可惜他算進了一切,唯獨忽略了她的感受。
是他的失策。
她會怎麽看他呢?這幾日來,她已經夠有耐心的了,甚至還忍辱負重地扮丫頭。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雖不夠精明,但也不是傻子。經過了今日,她還會繼續陪在他身邊麽?
雖說兩人認識的時間很短,但是她的出現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顧不上回答她的問題,上前一步不由分說抓過了她的手腕,“先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