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半個月我都不曾見過皇帝,這後宮裏果然最多的就是女人,我也曾幾次走往禦花園,無不受些妃嫔的挑釁,着實讨厭,索性白天便不再出門。
最初幾日的晚上我照常去‘觀月亭’,卻都不曾等來桐兒,我自是不能去找她,托了曉軒打聽方才知道她病了的消息。
用了好幾個晚上才弄清這皇宮的格局,聽說皇帝又選了好些個妃子,如今夜夜笙歌忙的很,知道他不會想起我,我
宮裏的姑姑都有獨立的屋子,這點桐兒倒沒有差別待遇,我輕輕叩響了雕花門,一會兒門就打開了,眼前是桐兒蒼白的臉。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
“多謝辰妃娘娘關心。“
“桐兒……“
“你現在已經是娘娘了,禮數自然是不能少的。“
我有些無言以對,我以為我們夠熟悉了,雖算不上知心密友也不該這般生疏。
“你早就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沒用的吧,畢竟你是那麽了解他。“
被我猜中她卻沒多大反應,依舊淡淡的。
“我雖是知道,卻也希望有個人可以改變他。”
“你在他身邊這麽多年都未曾将他改變,還有誰人可以做到。”
她沒有在說什麽,眼底的苦澀卻是明顯至極。
“你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既然改變不了,你就出宮吧,你本不該卷入這樣的風波。”
“若我早些知道,如何也不願卷入的,只怕現時已晚。”
我出了桐兒的屋子,不願見她滿布憂傷的臉,或許我真的不是善良的人,內心裏怎會不比較呢,我縱使好過她百倍又如何,那人心裏愛的依舊是她,哪怕她一心愛着另一個人。
本想着回自己宮裏,沒走幾步卻被一個太監攔下,說是皇上要見我,我認出他是皇帝身邊的人,沒多問就随着他走了。
月黑風高,他卻越是帶着我往密林裏走,我難免有些膽顫。
“皇上在哪裏”
“娘娘到了就自然看到了。”
這太監看似恭敬得體,我自知問不出什麽來,心裏依舊有些恐慌,卻也不得不跟上。
上了一段不高不低的階梯,終于見到了本尊,這滿面高木圍着的竟是這般雅致的亭子。
石桌上擺着茶具,此刻他正慢慢的品着,心思卻沒在茶上,我向他行禮他也未在意,眼神只看着一個方向。
我順着他的方向看去,卻見着紙窗上倒影着走動着的人影,我走進了些竟是我方才去過的屋子,桐兒是獨自一人居住,那人影除了她別無他人,我看向皇帝,他依舊緊緊的盯着那倒影。
我沒說任何,心下卻已了然,每個人都有自己愛人的方式,這樣遠遠的看着誰又能說這不是愛呢!
這個涼亭如此隐秘,怕是沒幾個人知道吧,細看桌上的茶具顯然有些年月,他也不是一日兩日這樣守着了吧!
夜深人靜時,你已然睡下,卻總有一個人披星戴月為你守護,卻是那麽小心翼翼唯怕被你知道。
相愛的人是真的有心有靈犀,還是愛太過偉大,哪怕沒有甜蜜,沒有光明正大的相守,甚至從沒對對方表明心跡,卻依然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
“你們倒是真像,明明愛到了骨髓卻誰也不靠近誰。”
許久他才慢悠悠的開口,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
“是不是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不能跟着我。”
“她跟着你的日子還短嗎?”
“太長了,所以我不會讓她在跟下去,她該有更好的人生。”
“你怎知她想要什麽樣人生,或許她只想留在你身邊,哪怕只是遠遠的看着你。”
“我已然修書給獨孤弘月,他只要答應我的條件,皇城的大門随時為他打開,我以江山為嫁妝只要他娶桐兒為後。”
頃刻間我竟有些站立不住,用手撐着石桌身體卻依舊在顫抖,我終于知道他為什麽會選着破城之日舉行封妃大典。
獨孤家的人果然好心機,原來是在防着我呢,不過他當真是多慮了。
“皇上既已安排好,何必抓着我不放,你不會以為獨孤弘月會在意我這個撿回來的人。”
“所有會影響桐兒的人我都會防着!”
“皇上多慮了,他之所以起兵為的就是桐兒,沒有人可以威脅桐兒在他心裏的地位,畢竟他的愛也未必少過你。”
“你倒是了解他,不過看着心愛的人一心想着別人,那滋味不好受吧!”
“比起皇上把心愛的人拱手送人也不過如此。”
我不過就洩憤的那樣說着,他卻突然沉默了,蒼白的臉上盡是落寞。
“對……對不起,我無心的。”
“來人……”
他突然很大聲,我只覺心髒狂跳不止,不知他會如何懲罰我。
“被酒”
他卻只吩咐身邊的太監,準備酒水,便在沒說什麽。我驚恐的看着他,大氣都不敢出。
太監很利落,不一會兒連下酒菜都準備好了。
“想來我們也是同病相憐,坐下來喝一杯。”
我當真被他吓得不輕,連着灌了自己幾杯酒,勉強壓下驚恐。
“到真是吓得不輕,我不會拿你怎麽樣,畢竟你還得陪我演場戲。”
“何必多此一舉呢,他不會在意,他心裏從來只有一個人。”
“不管他在意否,你就當是陪我好了。“
“既然都是演戲,為何不直接封個皇後呢!”
“皇後在我心裏,其他人都做不了。”
我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桌上的菜卻沒動分毫,許是醉了我竟忍不住大笑起來。
笑他也笑我自己,更笑這世間的無奈。
“我答應陪你演戲,你也得答應我好好活着,當是幫我報了爺爺的救命之恩……”
斷斷續續的說完這話我就趴在桌子上睡過去了,他有沒有回答我不得而知。
第二日醒來時只覺頭痛欲裂,腦袋依舊暈呼呼的分不清方向。
“娘娘醒了,可有哪裏不舒服。”
我尋聲望去卻見着桐兒恭敬的站在床前,我滿心疑惑道:“桐兒,你怎麽在這裏。”
“以後她就是你的貼身侍婢,自然要伺候你晨起。”
聽到男人的聲音,我方才細細打量這間屋子,只覺它大的無邊,滿目的黃色絲綢,間或的幾根柱子無不雕龍畫鳳,我恍然明白昨日醉酒的後果。
我狠狠的瞪了獨孤弘穎,他卻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說不出的變扭,他一身中衣,胸口似開未開恰好隐隐露着白色肌膚,一個大男人肌膚竟比女人還嬌嫩,我趕忙撇開頭臉上有些許熱,不想他竟大笑起來,我臉上越加火辣,本來沒什麽他這一笑,好似我們昨晚真的做了什麽一樣。
我擡頭偷偷看了桐兒,她臉色依舊無半點波瀾,我心裏卻越發不舒服,真想拉着她的手告訴她我們什麽都沒發生。
可是轉念想想,這樣的事她怕是見慣,若真的計較早該氣死好多回,我便越加惱恨獨孤弘穎,在瞪他卻發現他的眼神已不再我這裏,別人許是沒看見我卻看得真切,好像是在神游般的眼神,卻無端透着心疼,只有細看才明白他眼角的位置一直有個人。
許是知道被我擦覺了,他突然轉身往屋子另一端走了。
洗漱,更衣,早膳,桐兒安排的井井有條,我雖也是被伺候貫了的人,卻也得贊她辦事利落。
期間我們沒說過一句話,我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她的心思,看着心愛的人同別人一起她卻還得細心照料,換做是我早已忍受不住。
要不甩袖走人,再不濟都該找個地躲着哭去。
日子就這樣莫明其妙的過了幾日,獨孤弘穎對我是‘寵愛有加’,至少外人是這樣認為,他還極其陰險的當着衆多妃嫔的面毫不掩飾對我的特別,甚至連朝堂上都有人開始謾罵我狐媚惑主。
好在我不傻,他這是故意把我推到風口浪尖,無不告訴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也是在告訴獨孤弘月,無論是有情還是無情都不能再對我動半分心思。
我雖一直笑他庸人自擾,并時常提醒他沒有人可以撼動桐兒在獨孤弘月心裏的地位,他卻依舊照他的路子走。
什麽事都沒發生,只是累了名聲,遲早是要離開,于我既是報了恩,卻也沒失去什麽。
直到一日晚上被噩夢驚醒,夢裏看到獨孤弘月久違的臉,起先還是溫和的,突然卻變得猙獰。他緊緊掐着我的脖子,口口聲聲質問我怎麽可以離開他,怎麽可以做別人的女人。
我害怕,驚恐,想要解釋,卻如何都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卻突然放開我,讓我滾……說永遠都不願在看到我。
我醒來時他的怒吼好似依舊在我耳邊回蕩,這個夢太真實,我抱着自己的雙膝縮在床的最裏面,只覺全身都在顫抖。
不過很快這個夢就被證實永遠不會成真。自那日醉酒之後我便一直住在皇帝的寝宮裏,縱使一個屋檐下晚上他也從不來打擾我,因為晚上他多半會去那個隐秘的亭子去看桐兒。
那日他卻一直在案幾上看書,久久不出去,屋裏有個男人我自是如何都睡不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勉強有了些許睡意,卻被說話聲吵醒。
因為聽到了那個我如何也想不到的聲音,我大氣都不敢出,再一次有意無意的做了偷聽者,結果也遭遇了同樣懲罰。
“知道你會來,等你很久了二皇兄。”
“我來是為了把這個還給你,我不需要你贈送什麽,這江山我自會憑本事取得,至于桐兒只要她願意,我什麽都願意給她。”
我以為我已經将自己的感情管理的很好,我以為即使見着他也不會有什麽波瀾,如今卻只聽着聲音,我已然受不住眼淚直流。
“你的能力我自是知道,可是獨闖皇宮可不是明智之舉,畢竟我可以随時要了你的命。”
聽到獨孤弘穎的話,我的心猛然提起,皇家無兄弟,這樣的形式他完全可以随時殺了獨孤弘月。我兀自擔心,他卻依舊氣定神閑。
“你若是想要我的命,有何必給我寄那樣的信件,你當真對桐兒毫無情誼,生生往我這裏推,枉她這麽寫年生死相随。”
我雖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也聽出他聲音裏的淩厲,好似隐忍的多年的怒氣隐隐待發。
從來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人,如今終究是為着心尖上的人而不再淡定。
“一去好些年,我們兄弟雖不親厚,如何也是骨肉血親,日後兵戎相見你大可不用對我留任何情面,我只願你護桐兒安好。”獨孤弘穎的聲音細膩綿長,似真似幻。
“我說過只要她要我什麽都可以給,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這麽些年皇兄亦是嬌妻美眷在側,聽說去年還從南國撿了個丫頭回來,皇兄尤為上心,不知桐兒在皇兄心裏還有幾分重量。”
不知他到底何意,竟無端提到我,我心裏隐隐不安,唯怕聽到我不願接受的。
“三弟不也後宮佳麗無數,難道是個個上心,不過圖個新鮮罷了。”
圖個新鮮……起先的起先,我也曾這般懷疑過,卻依舊癡傻的滿心投入,突然也沒有那麽怨怪,只覺欲哭未哭,眼睛幹澀毫無淚水。
“我總以為南國那丫頭會是特別的,皇兄也頗為上心,難道也不過是新鮮。”
“到底是撿回來的,走了也就走了,三弟如何多次提起。桐兒既是你放手的,就別在妄想着我還會容她耗在你身邊,你既給不了她幸福就該放手了。”
只覺心口被什麽壓着了,如何也找不到突破口,我狠狠的揪着被子,妄想釋放我心裏的煩悶,不小心叩響了床板,寂靜的夜顯得格外大聲。
“這般我也算是成人之美了,朕的辰妃怕是急着尋朕了,趁着良辰好景皇兄好走。”
只聽着腳步聲向我靠近,在無別的聲響,他倒是來去匆匆,來日再見,我不過也是被撿回,而後走了就走了的人。
“想哭就哭出來就是,何必一臉的死灰樣。”
“你都沒哭,我又何必哭,你十幾年的感情都可以放下,我不過十幾個月而已,如何就該我哭哭啼啼了。”
“我不是放下,我只是為了更愛她,你也別強裝了,不怕憋出病來,索性睡不着就當是陪我去亭子裏坐坐。”
此刻我也确實在他面前強裝着,不在乎,不心痛,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依舊壓在心口的郁結,若不吐出只怕戲沒演完就香消玉殒了。
依舊是那個隐秘的亭子,依舊能清楚的看到桐兒的屋,卻是一片漆黑怕是早已睡下。
他身邊沒有跟着太監,月夜下獨我們二人,見他在周邊的草叢裏翻了幾下,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壇酒來。
人越是想醉的時候卻越是難醉,我拿着酒猛灌了半壇子卻依舊清醒。到是越發大膽了,對着他什麽話都敢輕易說出口。
“你真要把桐兒讓給他,你怎知桐兒願意。”
他看着我猛地灌了口酒,意圖遮掩他的無奈,聲音裏卻滿是蒼涼。
“她願意跟着我,可是這麽多年她可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我又能給她什麽呢。“
“那是你不願意給,昔日紅花哪能豔過今朝,不過也是個貪戀新鮮的主。“
“知道你心裏有氣,盡管對着我發洩好了,總歸是我惹的事。”
見他毫無怪罪我,我越發膽大起來,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的,毫不避諱。
“休想轉開話題,你還沒回答我,你如何這般狠心。”
“你又知道多少呢,你不過是被青梅竹馬的人抛棄,傷了心可以一走了之。我呢……同樣的是皇子,同樣的淪為階下囚,為什麽他們都可以遠離皇宮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而我要活的那麽不堪,我時刻都想着結束這一切,結束我卑微而恥辱的生命。可是她在,何時何地她一直在,所有人都離我而去的時候,只有她不遠不近的陪着我。她在我面前很少擡頭,我知道她總是哭的時候多。那兩年裏我總是想方設法的讓自己臉上挂着笑容,姐姐說這樣可以少受些苦,而我想着她看着我笑她也不會哭……“
我看着他眼睛不停地往外冒着什麽,趕忙低頭喝酒,我從來見不得人哭,一如我從來不會哄人。這個我曾經尤為敬佩的人如今在我面前成了‘淚人’,我不忍心去看。
許是眼淚也可以傳染的,沒一會我也流淚不止了,竟不知是為他還是為我自己,還是這酒喝多了會往眼睛裏冒出來。
過了許久他又繼續說道:“後來姐姐離開了我都沒有流過一滴淚,我把所有的恨都化成了隐忍,終于我被放出了宮,我身邊除了她沒有任何人。一出了宮門我就推開了她,仇恨的種子早已在我心裏種下,前路是我自己都無法預知的可怖,我怎忍心她跟着這樣的我。我用自己的命威脅她終究把她趕走,她離開時說‘我知道你還會回來,我會一直等你’。我能那麽快的攻破皇城,竟可笑是由了她這輕輕淺淺的一句話。也不知她用了什麽方法,我還沒想着去找她,她卻一躍成了我的貼身宮女。我永遠無法忘記見到她那刻心裏的迫切與激動,卻被我狠狠的壓制,我從沒那樣殘忍的對自己。我多想好好愛她,可是我內心裏除了仇恨卻在沒有任何,我只想殺光所有見證過我痛苦的人,我不敢靠近她,哪怕是看着都會想起那些年的屈辱,這宮裏所有曾經見過我的人都被我送進了地獄。可是我舍不得傷她的同時又如何毫無旁骛的去愛她。你何須在問我舍不舍得,曾經的所有我恨的人都沒了,而恨是我活在這世間所必須的,桐兒是我唯一的惦念,這樣的結局我已期待好久。”
我雖已漸昏沉,他所說的話我卻絲毫沒有落下半句,他心裏所想竟與我猜測的無分毫差距,還來不及停下的淚此刻流的更急。他的悲傷心死是我無法體會的,也毫無勸誡的理由。
“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些,我不很你了,哪怕從此背上前朝妃子的名聲我也不恨你。你可願放下身段與我做個朋友,他日若有機會再見爹爹他老人家,也能同他誇耀,他女兒與他贊賞的‘戰神皇帝’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來,我慶幸暫時甩掉那該死的悲傷,随他大笑。
不知怎的那一壇子酒如何都喝不完,我們談天說地,互相揭短埋汰,卻再不提愛不愛,舍不舍得的話題,也在不說桐兒。
直到我們雙雙趴在了石桌上,這場瘋癫才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