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與不救
“噗,噗……”粥已經溢出了鍋沿。蘇墨回過神來,小心地将鍋從爐上取下,盛出一碗粥,端進屋內。他将謝啓暄扶起,靠在床頭,一勺一勺輕輕吹着,喂給半寐半醒的謝啓暄。謝啓暄的唇色仍然蒼白,但精神已好了許多。他喝完粥,又躺倒睡去。
“孩兒他娘!不好了!”
屋外突然傳來扈大哥急切的叫聲。蘇墨正端着空碗出來,見禦風背着慕容琅大步往院子裏跑,憂形于色,扈大哥也是一臉焦急,緊緊跟在旁邊。慕容琅右邊的袖子被推了上去,胳膊上緊緊勒着一個布條,整只小臂已經是紫紅色。
“這是怎麽了?”蘇墨問,他快速打量了一下慕容琅的胳膊,發現上面有兩個小小的圓洞,像是某種動物的牙印。
“慕容公子被蛇咬了!”扈大哥回道,帶着十足的懊惱。
趁兩人說話的功夫,禦風已将慕容琅背進屋中,放到床上,将他的皂靴脫下,蓋上一條薄衾。緊接着,禦風用臉盆中的水快速為慕容琅清洗了傷口,又用刀将他的傷口劃破,用力擠出蛇毒。
蘇墨放下碗,和扈大哥跟了進去。慕容琅嘴唇泛紫,周身發寒,頭上一直冒着冷汗,身子不住地抖着,但他顯然在努力克制,斷斷續續地對禦風道:“我還挺得住……謝七現在病着…..趕快去村裏找大夫!”
禦風急忙看向扈大哥,然而扈大哥卻嘆了一口氣:“唉,俺們村裏是有個大夫,只是這個大夫給人看個小病小災還行。若是被毒蛇咬了,他也不中用。要不李二嬸家的小孫女也不會死了。”
“出什麽事了?慕容公子怎會被蛇咬了呢?”扈娘子抱着孩子從門外走進來,她聽到二人的對話,皺眉問道。
禦風瞥了眼扈大哥,動了動嘴唇,沒出聲。扈大哥後悔不疊,他右手緊攥着拳頭,錘着左手的掌心道:“都怪我!我沒聽慕容公子的話,不小心捅了蛇窩。他出手替我擋蛇,一個不小心,就被蛇咬了一口。”他低着頭,不敢看扈娘子的眼睛,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那蛇好像有毒……”
“那蛇長什麽樣?”蘇墨緊跟着問。
“大約有3尺多長,蛇頭橢圓,通身金色,身上是一圈一圈的翠色環紋,背上還有幾個很大的鱗片……”禦風仔細回憶着,又道:“主子被咬傷後,我立刻就封了他的穴道,但恐怕還是有毒液竄入了經脈。”
蘇墨不語,心中大概有了計較。他們遇到的應該是翠金蛇,唾液中含有劇毒!禦風雖然封了慕容琅的穴道,但也只是拖延一些時辰而已。
“可是這種蛇從不主動攻擊人,即便是受了威脅,也只是逃遁。”蘇墨有些納悶,随後看向扈大哥,繼續追問道:“扈大哥,你剛才是做了什麽?”
“我……”扈大哥吞吞吐吐:“我沒做什麽,就是看它的皮很漂亮,陽光一照像金子似的閃着光。我想着要是能抓一條回來,興許蛇皮還能賣些錢。”
“這就難怪了!”蘇墨解釋:“翠金蛇只有在遭到捕捉時,才會毫不客氣地反擊。”
禦風見蘇墨說得頭頭是道,應是很了解此蛇,忽又想起他曾解過砒/霜之毒,說不定也能解這種蛇毒。禦風本就為護主不力而深深自責,此刻一改路上因提防蘇墨而擺出的冷臉,雙手抱拳,低下頭恭敬地對蘇墨道:“蘇公子,在下聽聞你于解毒之事上頗為擅長,剛才又從你的話中聽出你知曉翠金蛇。可否有勞你為我家主子解毒?”
禦風的話音剛落,就見慕容琅身體開始劇烈抖動,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頭上落下,人已有些昏迷。他聽着幾人的對話,看向蘇墨,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麽,然而已經發不出聲音。
蘇墨已錯失一次刺殺慕容琅的機會,心中嗟悔不已。如今機會再次上門,他打定主意,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救。蘇墨看着禦風,面色沉靜,冷冷地道:“禦風大哥誤會了,我并不會解蛇毒。之所以對翠金蛇比較了解,是因為我自幼生活在山中,采藥時遇見過而已。”
說罷,他便要出門而去。
“噗通!”禦風突然雙膝跪倒。他抱拳看向蘇墨,再次求告:“蘇公子,在下相信你一定會解蛇毒。都說醫者仁心,在下懇求你,救救我家主子吧!”
蘇墨沒料到禦風會行如此大禮,不由向後退了一步,但仍決絕地道:“禦風大哥高擡我了,我并不是什麽醫者,也談不上有何仁心。勸你還是速速去找大夫,為你家主子診治要緊。”
或許是蘇墨的置身事外一下激怒了禦風,或許是慕容琅的情況危急讓他急火攻心,他“呼”地一下站起身來,沖着蘇墨大聲道:“蘇公子,在下耳聞你是淨慈師太的義子。我雖不認識淨慈師太,但江湖傳言她以慈悲為懷,急人之難。可我萬萬沒想到,她的義子竟是一個見死不救,心腸冷硬之人!”
“我是什麽樣的人不需要你來置喙!”蘇墨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那你也不顧霍州百姓的死活麽?”禦風突然質問,蘇墨聞言腳下一頓,只聽背後之人繼續道:“眼下霍州軍情十萬火急,鞑靼氣焰嚣張,大周數千将士每日都在以命相搏!霍州一旦攻陷,城內百姓将面臨屠城劫掠!我家主子身為大周第一将軍,不顧安危,只身前往邊關支援。如今他身中蛇毒,而你卻手藏于袖!在下不怕冒犯地問一句:不知蘇公子,究竟是不是大周子民!人命在你眼裏,究竟算什麽?!”
禦風這一席話擲地有聲,重重地砸在蘇墨心上!蘇墨錯愕,不禁回過頭去,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扈大哥被禦風的話驚得怔住了。他只知慕容琅是京城的富貴公子,現在才知道原來他竟是大周的大将軍!
一想到慕容琅是因自己才受的傷,要是他死了,恐怕自己也活不成了,連帶老婆孩子都要陪葬!扈大哥突然雙腿一軟,跪倒在蘇墨面前,哀嚎着道:“蘇公子,慕容公子是為了救我才被咬傷的。他要是死了,我們一家也就活到頭兒了!我求求你,你就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說罷,他腦袋撞地,不住地向蘇墨磕頭。
扈娘子也被吓傻了,沒想到夫君竟闖下這麽大的禍!她抱着孩子走到扈大哥身邊,挨着他跪下,擡頭哽咽着向蘇墨道:“蘇公子,千錯萬錯都是我夫君的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求你救救慕容公子!救救我們一家老小!”
“我的小寶剛滿兩歲,腹中還有一個沒出世的孩子!看在這兩個無辜孩兒的份兒上,我求求你了!”扈娘子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渾身抖如篩糠。她懷中的小寶哪裏見過這種情形,“哇!”地一聲咧開嘴,嚎了起來。
大人哭,孩子鬧,屋裏頓時亂成一團!
此刻,比屋裏更亂的是蘇墨的心!他覺得胸口滞悶,像是被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透不過氣。面前的幾人,禦風怒氣沖沖,扈大哥一家哭天喊地,似乎每個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逼他,逼他去救自己的仇人!
為什麽?
為什麽你們都要逼我?
慕容琅的命是命,你們的命是命,我爹娘至親的命就不是命麽?
為何還要拿邊關将士和霍州百姓來責難我?
我只是要一報還一報而已,何苦扯上什麽家國大義?
.…..
一個問題又一個問題從蘇墨腦海中湧出,幾乎将他擊倒。他看向床上已面色慘白的慕容琅,眸光如刀,心中不禁斥道:“慕容琅,你的命就這麽要緊?要緊到如果我不救你,就是千古罪人?就要萬劫不複?!”
蘇墨轉過身,他不想再看這些人。他的苦難他們不知,因此無論是诘問還是哭求,無論是怒火還是眼淚,他都無力回應。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屋。背後,扈娘子邊哭邊拍打着扈大哥,扈大哥則捶着胸口,自責至極。
禦風見慕容琅已昏迷過去,右手小臂已漸漸黑紫,心如火焚。他雙手拎起扈大哥,吼道:“村裏的大夫住在哪裏?快帶我去!”既然蘇墨不救,他只能抓村裏的大夫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一試!
“我……我帶你去。”扈大哥結結巴巴地說。禦風怒氣沖頂,殺氣騰騰,雙眼幾乎都要噴出火來,扈大哥的膽簡直都要被吓破了,腿軟得幾乎無法站直。禦風拖着他,三步并兩步地走出院外,經過蘇墨時,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蘇墨心思恍惚,險些跌倒。
天漸漸暗了下來,月色晦暝。山風清涼,蘇墨站在院中,神思被風吹得清醒了些。他回頭見扈娘子仍跪在地上,将小寶抱在懷裏,低聲嗚嗚地哭着。這一刻,他仿佛看見了景昭二十三年那個肅殺的除夕之夜。當時,母親也應該是像扈娘子這樣絕望地跪着,将一切冤憤化作熱淚,柔弱卻又堅強地抗議。
如果慕容琅死了,扈大哥一家絕逃不過滅門的命運!還有霍州的将士!霍州城內的百姓!他們又有何辜?自己如若對慕容琅坐視不理,與鞑靼的幫兇又有何異!
一邊是血海深仇,一邊是國家危急,蘇墨幾乎要被撕裂了!他不懂,自己不過一介凡人,老天爺為何要給他安排一道如此難解的題?蘇墨頭痛難捱,心口隐隐地疼。
“義母,如果您在天有靈,求您告訴墨兒,我究竟該怎麽做?”蘇墨淚盈于睫,望向天空,口中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