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相見
“衆位有所不知,那程小姐聽聞金吾将軍打算只身觐見鞑靼可汗,立刻起身請纓,她要與他一道進入勒都皇城,與達慕可汗鬥上一鬥!……”一個說書人正在當街講着慕容琅的英雄事跡,四周圍滿了聽衆。
“不對吧!我可是聽說,跟金吾将軍一起進入皇城的,還有一個女子,叫……叫什麽來着?”人群之中突然有個聲音打斷了說書人的講述。
“你說的那個我知道,那人是程小姐的丫鬟。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說書人接話道。
“哦~”
“且說金吾将軍與程小姐進入皇城之後,疑心病甚重的達慕可汗竟然将他們二人關了起來,并且派了奴仆密切監視。這要是換做別的女子,早就哭爹喊娘,吓破了膽,但那程小姐是誰?那是位見過大世面的大家閨秀。她不僅沒有被達慕可汗的威勢吓倒,反而臨危不亂,與金吾将軍踏踏實實地過起了小日子。話說,他們二人當真是郎情妾意,如膠似漆,夜夜都能聽到連綿不絕的歡好之聲,一直持續到天亮……”
“你說的這都是些啥啊?我聽着怎麽金吾将軍不像是去打仗,反而像是……像是去逛窯子呢?”
“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說得好像你就在門外聽牆角似的。”
“去去去,一邊兒去!”說書人幾次三番被人攪擾,顯然有些急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什麽逛窯子,程小姐是金吾将軍的未婚妻!”
“未婚妻,未婚妻,那就是還沒過門呢呗。沒過門就能幹……幹那事?那程小姐不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麽?怎麽聽着還不如我們這種蓬門小戶人家的姑娘守規矩、要臉面呢!”
“這叫為國獻身!你懂不懂?程小姐是深明大義!哪兒像你麽這些人,成日家只想着床上那點事!”
“不是你先說的麽?什麽‘歡好之聲’,什麽‘一直到天亮’……”
“哈哈哈哈哈~”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诶,這位小兄弟,我看你生得白白淨淨的,應是識文斷字。你來給評評理,你說我說得在理不?”說書人看着站在一旁、正在愣神的陳墨語,問道。
“啊?”陳墨語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吓了一跳。剛剛這說書人的敘說,讓她仿佛又回到了勒都皇城中的小院。那三日的夜裏,她與慕容琅……
她專注地回想着二人認真“偷情”的每一個片段。她記得,當時自己被情絲纏連,差點失控地吻上慕容琅的雙唇,而就在程玉姝闖進來的前一刻,慕容琅似乎也被欲望掌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這算不算是“郎情妾意?如膠似漆?”……
陳墨語心醉神迷地想着,完全沒料想會被說書人陡然一問。看着面前人尋求支援的目光,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瞧瞧他那個樣子,一看就是從鄉下來的,愣頭青一個,能懂個啥?你問他,還不如去問那個傻子!”一個男子對說書人道。他一邊說,一邊指向窩在不遠處的牆角裏、只會發出“哇哇”聲的乞丐。
說書人沒理男子,反而仔細打量着陳墨語,心中不覺起了狐疑:這小子看着很是眼熟,好像以前在哪裏見過……突然,他一拍大腿:“對了!去年,去年就是這人踢的場子!”
他正要上前抓人,哪知腳下好像被什麽東西一絆,跟着便是一個踉跄。等他再一擡頭,哪裏還有人的影子。
“嗐!又讓他給跑了!”說書人暗自罵道。
陳墨語牽馬閃身走出了人群。她無心與說書人糾纏,更沒有興趣争辯他所講故事的真假。她已經不是剛從樂清山中走出來的那個青澀莽撞的少年了。
眼見日頭升得老高,陳墨語準備找間客棧住下。此次入京,她不打算回陳府,雖然府上有管家照看,還雇了不少下人打理,她若回去很是便宜,但她每每看見陳府的牌匾,就會不自覺地想起腦海中僅存的那些幼時的片段。
人都沒了,空有一座碩大的宅子又有什麽意思?何況,她一回府,少不得要将阖府的丫鬟小厮驚動起來,灑掃、采買、做飯、洗涮……而她就住一晚,實在沒有必要這麽勞師動衆,弄得人人都不安生。
于是,她找了間看上去幹淨簡素的客棧,選了一個便宜的房間,将就着住了下來。簡單地洗漱過後,陳墨語盤腿打坐,慢撚佛珠,開始誦經。
她不想去到街上,如今,玉京城裏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講慕容琅和程玉姝的奇聞異事。她越不想聽,偏就越有人故意送到她耳邊。無論是兩人在大周的,還是在鞑靼的,無論是床上的,還是床下的,無論是張冠李戴的,還是信口胡謅的……這些人個個都像親眼見到一般,說得有鼻子有眼。她實在受不了這樣連珠炮似的轟炸了。
陳墨語就連午飯都是在房裏用的。進來收拾碗筷的小二見這位小兄弟像是畏生,便好心提議道:“小哥,你是第一次來京城吧?街面上人多眼雜,不去也好。你要是不想到外面逛,不妨去咱們客棧的三樓看看。那兒有個喝茶的地方,是我們老板為了附庸風雅給弄起來的。
“喝茶的地方?……人多不多?”陳墨語問道,她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待着。
小二聞言,“噗嗤”一聲笑了,自嘲地道:“就我們這客棧,住的都是平頭百姓,有幾個好喝茶的?那間茶室自打開了,就沒幾個人去過,奉茶的夥計閑得都快長毛了!真不知道老板究竟是怎麽想的?不過,那裏的視野卻是極好,能看到好幾條街的街景。小哥你要是願意,可以去轉轉。”
陳墨語正覺得屋裏憋悶。她住的這間房許是因為便宜,只有一扇窗戶,開窗便是一戶人家的後院。院子裏養了不少雞鴨鵝,叫起來好不熱鬧。聞聽小二說客棧裏有這麽個地方,正好合她的意,她打算去透透氣,順便打發打發時間。
茶室不大,一共只有八個隔間,中間用屏風做擋,互不相擾。每個隔間都有一面大大的窗扇,窗扇外便是玉京的街景,放眼望去,竟能看到三條街開外,小二果然沒有诓她。茶室裏人不多,此時只有兩人在一處隔間中閑話。陳墨語挑了一處離他們較遠的位置坐下,待點好了茶水和小點,便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發呆。
現下剛剛入秋,但玉京城裏還是一派晚夏的模樣。遠處紅牆黃瓦的禁城之下,賣蓮蓬、藕粉的小販扛着挑擔穿街過巷、賣力地吆喝着,正值豆蔻的少女們穿着顏色鮮亮的襦裙、搖着團扇,三五成群地在各色冰飲鋪子中流連,還有年輕的夫婦,用半個瓜皮做帽,戴在小娃娃的頭上。孩子可愛的模樣惹來路人不住地哄笑……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歲月靜好吧……”陳墨語支着手肘,饒有興味地看着街上的一幕一幕。在經歷了那麽多事之後,她發自內心地認同“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這句話。
她的目光一條街跟着一條街的掃過,時而看吹糖人的小販娴熟地吹出一個豬八戒,時而看着滿臉橫肉的大嬸為了半文錢的菜金與賣菜大哥争得面紅耳赤。
驀地,一道俊逸的身影突然闖進了她的視線。那人騎在一匹棗紅色、四蹄生有白色毛發的高頭大馬之上。他頭戴金冠,腰束玉帶,一襲天缥色環帶紋雨花錦衣袍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雖然隔着兩條街看不清眉眼,但陳墨語對他實在太過熟悉,以至于她甚至可以聞到男子身上略帶清苦的松香氣息。
不是慕容琅,又是誰呢?
明知他不可能看到自己,但陳墨語卻像是做賊心虛一樣,将身子往下滑了寸許,只留一個頭探出窗外。
兩人雖數月未見,但對她來講,卻像是日日都見。她在庵裏的佛殿中念起的每一句佛號、每一句經文,都在壓制着這道徘徊在她心中的身影,盡管都是徒勞。正如此刻,她強迫自己不要去看,但眼睛卻不聽使喚,兩道目光自從落到慕容琅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只見慕容琅騎馬走前面,紅衣勁裝的禦風跟在身後。而在慕容琅的身側,還有一位身形古怪的公子騎馬行着。這位公子穿着一件芷藐色衣袍,看上去十分嬌小。說古怪,是因為此人的衣衫在胸口處的位置有微微地凸起,不像是男子那樣的一馬平川。
她繼而又向後看去,一輛精致的馬車正不遠不近地跟着幾人。車內有個梳着丫鬟發髻的女子不時探出頭向前張望,眼睛緊盯着前面的公子不放。
“這不是雪葉麽?”陳墨語假扮過雪葉,對這個丫鬟的裝束打扮十分熟悉,此時一眼便認了出來:“這麽說,前面那位公子是……程玉姝?”她再次看慕容琅身側的公子。果然,從此人的舉止儀态判斷,的确是程玉姝無疑。
“看來他們二人應是結伴出游去了。”她揣測着。雖然聽不到兩人在說什麽,但看他們的神色,似乎很是愉悅。
看着看着,陳墨語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她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何時,眼中竟然蓄滿了淚。她慌亂地抹了一把,強迫自己回過頭來。她今日不過是無意間一瞥,就撞見了這樣的情景,只怕平日裏,他們二人還會有許多親密的舉動吧?
想來坊間的傳聞半真半假,慕容琅和程玉姝的婚事只是暫時遇阻。待假以時日,他們終是要成婚的。
“有情人終成眷屬,說的應該就是他們這樣門當戶對的姻緣。”她心裏想,手裏不住地揉搓着身上的粗布衣料。
雖然皇上已複了她父親二品大員的官位,并為補償陳家所受的冤屈和獎賞她在鞑靼幾場戰鬥中的表現,還有制成幽冥毒解藥的功勞,除去府邸和下人之外,還頒旨賞賜了她無數的金銀財帛、古玩奇珍。
不過,陳墨語自幼跟着淨慈師太受佛法熏陶,将這些全部視作身外之物。因此,她平日裏穿的最多的不是僧袍,就是這種粗布衣裳,只因方便她幹活,方便她上山采藥。
窗外,那二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街角,陳墨語心中煩亂,現下只想誦念一段佛經,以靜心神。她将茶錢放到桌上,快步走回房內,再也沒有出來。
……
去年,在慕容琅和蘇墨回到玉京之後的第三個月,程玉姝便回到了自家府上。此前,在得知慕容琅因要事緊急回京後,程卿筠猜到自己的這位妹子肯定會坐不住,而他也早就有讓她回府備嫁的打算。于是,他讓夫人為程玉姝收拾好行李,又請嚴恺派朔州衛的士兵一路護送,終于将妹子平安順遂地送回了家。
程玉姝這趟回來,一方面是想催促父母盡快料理她婚禮所需的一切事宜。她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總感覺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和慕容琅的婚事就會出現變故。為此,她等不及到年底,她想盡快名正言順地成為慕容家的兒媳。另一方面,她是想按照嫂嫂的指點,弄清楚慕容琅答應同她定親的原因——究竟是出于愛,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只有這樣,她才好知道如何“對付”蘇墨。
然而,令程玉姝沒想到的是,她回府後的第二日便得知了一連串驚雷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