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烈雲城變
辛婵是被熱醒的。
她睜開眼睛時,就發現昨夜還睡得很規矩的卷毛小道姑現下已經整個人都纏在了她的身上。
辛婵看清她嘴角那一抹可疑的水痕,就往後退開了一些。
好不容易從小道姑的懷抱裏掙脫出來,辛婵站在屏風前一壁穿衣,一壁去望窗外的天色。
當她她洗漱完,簡單地挽了一個發髻,坐在梳妝臺前,手裏還握着一把木梳,眼睛卻在看梳妝臺上擺着的那只小小的紅木盒子。
那便是昨夜除夕,謝靈殊送給她的唇脂。
小道姑依舊睡得很熟,而辛婵放下手裏的木梳,不由地拿起那只小盒子,打開蓋子時,她稍稍低頭,輕嗅之下,便有一陣果木的清新香味襲來。
“昨夜彈琵琶的歌姬用的便是這樣的唇脂,我見其色澤新紅,聞着還有果木香,便要了一盒新的來,你留着用罷。”
他的聲音莫名在耳畔回蕩,辛婵抿唇,幹脆将蓋子合上,放了回去。
大年初一的清晨,薄霧如煙裹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裏,此時天色還呈現着一種稍暗的鴨蛋青,辛婵臨着凜冽的風站在廊上,打了個噴嚏。
院子裏靜悄悄的,昨日被林豐挂在樹上的紅紗燈被雪水融成了皺巴巴的樣子,辛婵把身上裹着的披風解下來,放在廊椅上,然後就走下階去,迫不及待地伸手,神思微動時,便有霜雪憑空凝結,裹挾缭繞着凝聚成了她手中那一柄半透明的長劍。
謝靈殊給她的勾月劍譜有厚厚的兩本,她昨夜使出的也不過只是第一式,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将劍譜上的招式全都熟記,如今得了這柄趁手的寶劍,她便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些在她的腦海裏已來回轉了小半年的劍招都串聯起來。
院中還未來得及消融的薄雪被氣流牽引着,随着她的劍鋒而再一次從塵土中騰空飛揚,原本結了薄冰的那一池死水也在她手中長劍劃破空氣所蕩出的劍氣裏冰層碎裂,波浪忽起。
原本是極冷的早晨,可辛婵渾然忘我地舞了一套劍招下來,便已有了一身汗。
站在院子裏,她摸着手裏的那柄劍,在劍柄下兩寸的劍身處,晶瑩微小的雪花在她的指腹間融化,她看清上頭镌刻的三個小字——千疊雪。
廊上的人也不知道站在那裏看了她多久,當辛婵後知後覺地擡頭,便撞進那樣一雙溫柔含笑的眸子裏。
他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袍,領口稍開,透着幾分恣肆慵懶,卻又梳了整齊的發髻,并未戴冠,只用同色的發帶束着,再戴了一根白玉簪。
兩鬓間垂下來的龍須發随風晃動着,寬大的衣袖也随風獵獵而動。
“看來小蟬很喜歡我送你的這柄劍。”
他從廊上走下來,站在辛婵的面前時,目光溫柔清泠,好似冰湖上的粼波微泛。
“嗯。”
辛婵低頭又去看自己手裏握着的那柄劍,她點點頭,再看他時,雖然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她仍然會覺得有些難開口,但她憋了一會兒,還是認真地說,“謝謝。”
小姑娘有些別扭的模樣落在他的眼裏,便令他眼底的笑痕又深了幾分,他伸手去摸她的發,卻又輕輕嘆了一聲,“那我送小蟬的另外一個禮物呢?你不喜歡?”
辛婵躲開他的手,又聽他提起那盒唇脂,嘴巴動了動,也許是還沒想明白該說什麽好。
“顏色太紅了,我……有點不習慣。”最終,她擡頭看他一眼,說了一句。
“我去煮茶。”她匆匆又道一聲,轉身就往廊後去了。
謝靈殊站在原地,看着辛婵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回廊盡頭,他的那雙眼睛裏,仍然溫柔滿溢。
後來他又看向飛檐上那一片已經有些轉亮的天幕,輕呼一口氣。
辛婵的手已經好了一些,她也不願一直讓林豐一個人忙活大家的三餐粥飯,所以在給謝靈殊煮了茶之後,她又去了廚房裏。
待辛婵将所有的飯菜都端到涼亭裏,林豐一壁系着衣帶,一壁匆匆從廊後跑出來,“對不起啊辛姐姐,我昨夜喝了酒,就……睡得沉了些。”
辛婵搖了搖頭,“這些天已經辛苦你了,快過去吃飯罷。”
林豐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見辛婵已經走上臺階,推門去喚聶青遙,他便轉身走到涼亭裏去了。
“謝公子。”林豐一見坐在亭中,正用雙指捏着湯匙喝粥的謝靈殊,就連忙颔首喚了一聲。
“坐罷。”謝靈殊擡了擡下巴。
林豐當即聽話地坐下來,自己舀了一小碗粥,又拿了一個包子。
待辛婵好不容易将聶青遙從被子裏挖出來,四人坐在涼亭裏一起吃早飯時,她只匆匆喝了一碗粥,便将随身帶的布兜挎在身上,說,“我去客棧了。”
因為傷了手,她已經有幾日沒去了。
看着辛婵推開院門走出去,聶青遙咬了一口包子,有些不解,“辛婵姐姐為什麽還要去客棧幫工啊?”
“是需要錢罷。”林豐随口說了一句。
“辛婵姐姐這麽缺錢嗎?”雖然聶青遙還是有些不大願意搭理林豐,但涉及辛婵,她一時也就忘記了那些計較,“我有錢啊,我可以給她好多好多的錢!”
“你一個小道姑,能有什麽錢?”林豐卻不大相信。
他初見她時,她那一身道袍都是破的,看起來狼狽又清貧。
“沒見識的臭稻草!我沒錢,可是我爹有錢啊!”聶青遙瞪他一眼。
林豐仍然有些懷疑,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撓了撓後腦勺,“那你爹為什麽還要送你去丹砂觀?丹砂觀又不是什麽厲害的宗門,送你去那兒,還不如多塞些錢去什麽業靈宗,又或者是正清派什麽的……”
“我們丹砂觀怎麽了?”一聽到他這番話,聶青遙氣得從懷裏掏出一把火符來,但想起來這些東西對他沒什麽用,她又扔了火符,喚出一柄劍來,“臭稻草我告訴你,我們丹砂觀不過是一時式微,日後定能東山再起!”
兩個人早飯也不吃了,在院子裏你追我趕,吵鬧得厲害。
而謝靈殊卻好似恍若未聞一般,安靜地坐在那兒吃完了小碗裏的粥,這才理了理衣衫,轉身便往廊上去了。
這間小院裏有時寂靜,有時吵鬧,生活好像就從此停在這裏,平凡又安寧。
初春時節消融了諸多的冰雪,天氣卻仍有些寒冷。
辛婵仍然堅持在喬大娘的客棧裏幫工,賺些銀錢,而聶青遙穿着新的道袍,又恢複了小道姑的打扮,城中哪裏出了怪事她便往哪裏鑽,一心想要捉妖除害。
林豐則每日都會去學堂念書,只因當初親手創造了他的老農曾不止一次嘆着氣跟他說,這輩子的遺憾,就是沒能讓自己的兒子多上兩年學堂,讀書明理,也不至于後來混沌成那樣。
“我想再為爺爺做點什麽,念書也好,我也能更好地學着去做一個人。”這是林豐跟辛婵說過的話。
而辛婵見他念書的樣子,也總會無端想起來自己的弟弟辛黎。
那個明明喜歡讀書的少年,卻為了她,逼迫自己踏上了一條漫漫不歸路。
辛婵仍未敢忘記那座紮根在風雪深處的烈雲城,也從未忘記過那裏的極晝與極夜,她更不敢忘的,是那日長街上,綿延燈火裏,那三具被拖行出長長的血線的屍體。
這段時間以來,她從未敢耽誤修煉。
謝靈殊贈給她的那柄劍在她手裏,也越握越穩。
辛婵想,就像他所說的那樣,終有一日,她會再回到烈雲城的,而到那時,那座城已經不會再是能夠鎖住她的牢籠。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那一天,竟來得這樣快。
烈雲城主予南華遇刺身亡,烈雲秘寶被盜,不過短短幾日,這消息便已傳遍九州。
辛婵在客棧幫忙傳菜時,初聽這消息,她便險些摔了手裏的木托盤,大堂裏談論此事的客人并不少,那些言語落在辛婵的耳畔,便扭成了一團亂麻。
“喬大娘,我有急事,今日我就先走了。”辛婵掀了簾子便去廚房裏找喬大娘。
喬大娘看她一腦門兒的汗,臉色也不大好,便連忙應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行,今日你就先回去罷。”
辛婵臨走時,喬大娘還往她的布兜裏放了牛皮紙包裹着的幾塊糕點。
出了客棧的大門,辛婵也沒急着回去,反而是往明巷的方向跑。
高樓之上,笙鼓早歇,唯有那個男人穿着一身殷紅的衣袍,斜靠在廊椅上,随手撥弄幾下手邊的那把古琴,琴音破碎不成調,他仰頭喝酒時,透明的酒液便順着下巴流淌下來,濕了他的衣襟。
長幔被風吹着,半遮了他的身影。
辛婵提着衣裙跑上去,才見樓上只有他一個人,案前擺着水果糕點,一把青瓷壺,兩壇神仙醉。
“謝靈殊!”她掀了長幔,跑到他的面前。
謝靈殊眉心稍動,睜開眼時,便見桌案後的姑娘那張白皙的面龐泛着薄紅,也許是跑得很急,她這會兒還在匆匆喘氣。
“是小蟬啊,”
他眼底漾開清淩笑意,終于肯慢慢地直起身,站起來時,便隔着桌案,身體稍稍前傾,伸手用袖口輕輕地擦去她額頭的汗珠,“跑這麽急做什麽?”
他也許是從未見過她這樣一副焦急的模樣,還覺有趣,“出什麽事了?”
“你還不知道嗎?”
辛婵揮開他的手,那雙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們說烈雲城城主予南華死了!”
“知道。”謝靈殊臉上并未流露出絲毫驚愕的神情,仿佛無論是什麽事情,都在他這張平靜溫柔的面龐上掀不起任何波瀾。
“小蟬,”他俯身執起那青瓷壺,倒了一杯酒,垂着眼時,纖長的睫毛便在他的眼下投下微暗的剪影,“這樣不好嗎?他死了,你也不用再回那座城了。”
辛婵站在那兒,靜默地看着他端着酒盞,又灌了一口酒,她心裏亂糟糟的,半晌才開口,“我知道,但是,但是……”
她說不上來自己心頭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
“是覺得他沒死在你的手裏,很遺憾?”謝靈殊擡眼看她,輕笑了一聲,“小蟬,不用覺得遺憾,他死在誰的手裏,對你來說,都算是報仇。”
他随手将手裏的酒盞扔下,伸手去撫她的發,“而你無論是修習術法還是劍術,也不該只是為了報仇。”
“我說過,你得了娑羅星,便注定這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對準你,往後的明槍暗箭都不會少,你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才能無懼任何威脅。”
也許是見眼前的這個姑娘是一副呆愣的模樣,他便不由地伸出手指,輕輕地勾了勾她的下巴,他湊近她時,醇厚的酒香也離她很近,“小蟬,就像如今,有人把殺了予南華的黑鍋已經放在了你的身上,你已經在這棋局裏了,所以你別無選擇,只能往上爬。”
他輕緩溫柔的嗓音就在耳側,而辛婵低垂着眼簾,任是誰也無法看清她此刻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她的身形看起來仍然單薄,這本該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姑娘,她也該擁有平凡的生活,可有些事,卻在她出生時,便已經注定。
心裏波瀾微動,謝靈殊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她,半晌他忽然問:“小蟬,怕嗎?”
等不到她的回應,他便隔着矮矮的桌案,忽然将她攬進懷裏,殷紅寬大的衣袖落在她肩上,便是如此熾烈的一片紅,也是此時,他的手輕撫她的後腦,聲音變得很輕,“不要怕,小蟬,我說過,我會護着你的。”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又好像重重地壓在了辛婵的心頭。
他懷中的香味冷沁,裹着幾分酒味,辛婵大約是昏了頭,才會在他好似低哄的言語中,乖乖地被他鎖在懷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反應過來,連忙推開了他。
衣袍殷紅的年輕男人站在她面前輕笑着又斟了一杯酒,眼尾殷紅的小痣足能晃了她的眼。
輕佻是他,
說着這些認真又溫情的話的,也是他。
辛婵根本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她轉身跑下樓,如落荒而逃一般,再也沒有回身去看那樓上的男人一眼。
辛婵原以為,
她和烈雲城之間的關聯,便該終結在予南華的死。
可小半月的時間過去,便又有消息傳出,予南華之女予明嬌并沒有死,而是在予南華壽辰那日的大火裏,被她的未婚夫,業靈宗的小少君趙景顏所救。
此後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直到前些天才醒來。
作為烈雲城的大小姐,她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回到烈雲城,照顧她那年僅十歲便登上城主之位的弟弟予明炀。
回到烈雲城那日,予明嬌便含淚道出當日大火的真相,直言是昔日城主府的賤奴辛婵,盜走了烈雲秘寶。
同時她又篤定,是賤奴辛婵得到烈雲秘寶之後,又回烈雲城尋仇,殺了其父予南華。
最令辛婵沒有想到的是,她父母與親弟辛黎雖然身死,但魂魄卻并未入黃泉之境,反而是被予南華鎖住,至今仍在城主府的地宮中忍受烈火焚燒之苦。
再過幾日,她父母與弟弟辛黎的魂魄便要從此消散,再也沒有轉生的機會。
辛婵如何不清楚予明嬌放出這消息的目的。
踏出城主府的奴隸若是死了,那麽她身上的魂釘就也會跟着消失,可釘在辛婵身上的那枚魂釘被拔了出來,予南華便知道辛婵并沒有死,于是他才會在娑羅星丢失之後大規模地在城內搜捕她的蹤跡,而予明嬌應該也是知道了辛婵并沒有死的事情,所以她此舉,是要逼迫辛婵回去。
而等在烈雲城的,于辛婵而言,必将是千難萬險。
辛婵在熱鬧的客棧裏待了半日,也聽盡了那些來往的人口中所說的許多事情,最終她幹脆借了喬大娘的紙筆,寫了一封信。
當初弟弟辛黎教她認字,她卻從未練過字,寫出來的寥寥幾句話,便占了好幾張紙。
她趁着聶其他三人都不在家的時候,回去将自己所有的銀錢取出來裝在布兜裏,但她想了想,卻又還是從錢袋子裏取出了一些碎銀子來,将那封信放在涼亭裏的石桌上,用銀子壓着。
院子裏靜悄悄的,辛婵站在那兒,仔細打量着周圍的每一寸屋檐,欄杆,花草樹木。
在禹州城的這間小院子裏,辛婵從未這樣輕松快樂過。
但正如謝靈殊所說的那樣,從她拔除魂釘,因娑羅星而活下來的時候開始,也許她這一生,便注定逃不開九州紛亂,也避不開這千萬宗門的目光。
也許在這禹州城半年多的平靜歲月,便已是她這輩子最珍貴難得的記憶了。
辛婵轉身,踏着平坦的青磚地,推開院門再關上,便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不會做沒有準備的事情,但她也同樣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而讓他們涉險。
時間緊迫,為了辛黎,她必須要回去探查真相。
而她也知道謝靈殊受了傷,那幾碗治傷寒的藥沒有治好他,他的體溫也一直居高不下,臉色也總是蒼白的,她猜測他原本就不是什麽傷寒,而是原本就受了傷。
辛婵不想再麻煩他。
可她沒有發現自己藏在衣襟裏的那枚玉蟬又在閃着光亮,她或許也已經忘了這玉蟬的作用。
彼時,
躺在明巷的朱紅高樓上的年輕男人盯着自己手裏的那只酒盞片刻,再擡頭望向長幔翻飛後的半邊湛藍天幕時,他忽然輕輕地嘆了一聲,輕柔稍低的嗓音裏也不知摻雜了多少無奈:
“小蟬,你還是不夠聽話。”
作者有話說:
謝靈殊:不聽話的小蟬要抓回來多親幾口才行:)
小蟬: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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