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盡是細風和暖的天兒,連河畔的青蕪都被熏醉了,優哉游哉随風搖曳。
午後的崇明山,綠楊纏着輕煙,亂花迷了人眼。
這樣明豔的光景,實在不适合離別。
春荔站在溪橋邊,擡手抹一把鼻子,看着阡陌硬塞給她的幾根柳枝,一時間哭笑不得。他一個萬年大老粗做出這麽細膩的舉動,實則相當瘆人。
阡陌腦子簡單,還以為小師妹這是給自己感動了。當下眉開眼笑,伸出大手猛一拍她的肩膀,“若是那祁家人欺負你,你飛鴿傳書給我們,二哥我第一個去打殘他的腿!”
看吧,這才是二師哥的一貫嘴臉。所以說,臨別折柳那麽文藝的行為就當方才他靈魂出竅了吧。春荔被他折磨得笑出了眼淚,心裏卻是暖和和的,有娘家人撐腰感覺走路都更有勁兒呢!
大師哥倒未言語,只是默默遞上了他親自繡的錦帕,春荔接過,就勢抹起了淚涕。
微風拂亂了她齊整的劉海兒,柳縧在她身後肆意款擺,自小看着長大的姑娘就要嫁人了,在這個最美好的時節,亦是最美好的年紀。大師哥一時心中感慨,欲言又止。
阡陌最看不慣這些女裏女氣的玩意兒,以為他這是心疼帕子被糟蹋了,便拿胳膊肘子拐他,“一塊破布條子而已,你心疼啥!還是我送的柳枝好啊,傍晚時候小飛蟲尤其多,師妹用這個驅趕蚊蠅最好了。你們平日裏總說我粗魯,實則我的心很細。柳條子不僅可以驅蟲,還可以抽馬肚子!”
春荔師妹聞此,再一次湧出了眼淚。果然不能高看了他,這個大老粗的思路總是令人發指地異于常人哪。整了整翠綠衣裳,春荔走到橋頭,沖站在山腰亭中的師父遙遙揮了揮手,牽過缰繩轉身走下了石板道兒。
身後傳來二師哥的聲音,“小荔呀,陌上花開可緩緩歸哪。”
阡陌語畢,大夥兒皆笑。
春荔依稀還能聽見阡陌腦門被崩了的聲音,大師哥讓他多念念書少丢人,二師哥叫屈,好不容易背會了一句,還沒引用對,念書咋這麽累,還不若去砍柴挑水……
萋萋芳草長亭路,一直到出了崇明城的地界,春荔都沒敢回頭看一眼。
她自四歲時被師父接來了這裏,到如今已是過去了整十四個年頭,她過慣了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寧靜生活,原是不想去找什麽未婚夫的,大門大戶多禮教拘束,将來怕是多半不會自在了。可是師父說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信守承諾,哪怕這麽些年過去,那祁家人不承認這門婚事,起碼咱們自己也做到了問心無愧。
師父說的從來都是對的。
所以她懷揣一紙婚約,握着定情信物踏上了尋找夫君的道路。
崇明山離皇都腳下的嘉定只有一天的騎程。
夕陽未隐沒的時候,忽然起了風,飛絮蒙蒙,餘晖正濃,春荔踩着腳下長長的身影兒,抓着肩上的小包袱,牽馬進了城。
一群黃毛小兒追逐風筝嬉笑着跑過,撇下歡聲笑語,久久不盡。
嘉定城依山傍水自古富庶,地靈便人傑,文人雅士一多,自成一派風流。十幾年前因着榮蒙聖上駕臨,這座古城的身價更是一夜之間水漲船高,自此之後慕名前來游覽者更是絡繹不絕了。
江南之地興園林水榭,本也不足為奇。可若是在這街道兩旁的亭臺樓閣之中,綴了悠揚絲竹,再伴上才子佳人吟風唱月,那景致便不同了,流水潺潺,吳侬語軟,真真兒的惬意恬淡。
只是,如此詩情畫意的時刻,她竟然看見了一個極不和諧的存在,對面那個執劍而立的黑衣男子,渾身散發着桀骜不拘氣息,愣是生生将這娴靜水鄉給揉糙了。
阡陌扛着劍幾步走過來,朝春荔得意洋洋道:“是不是一路都沒有發現我?我進步神速地我自己都訝異呢!”
春荔見他這得瑟樣子,忍不住就潑了冷水,“莫非你也來尋未婚夫的?”
阡陌登時氣得跳腳!在山上的時候,整日被那抱着針線繡花的大師哥折磨地他都瘦了!是以師父一下令讓他來保護小師妹,他連早飯都沒吃就歡喜地下山了!
“師父不放心你一個人來,特叫我來護你周全。我餓了,咱們吃飯去!”
春荔盯着阡陌的背影直嘆氣,其實你是怕被大師哥監督着念書才逃出來的吧——還有啊,咱是外地人不假,可也不要這麽頻繁地東張西望好不好,生怕別人不知道咱沒見過世面是土老帽兒麽。
不遠處正好有一家客棧,這店家老板想必也是個好附庸風雅的主兒,瞧這名字叫的——月籠紗。
阡陌抖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抓破頭皮也想不出這和吃飯睡覺有啥關系。大步流星走過去把馬交給了小二哥後,便和春荔走進去,在一樓靠窗處的桌邊坐了下來。
他對春荔的飲食再熟悉不過,直接點了她常愛吃的兩道菜又叫了壺酒,便打發小二哥下去了。
過了不多時候,窗外聚集了幾個人,皆是富家子弟的纨绔打扮,正好就與他倆一牆之隔,且窗子還是開着的,不論是動作還是聲音,對客棧裏的師兄妹倆人都很真切。
就聽一人猥瑣笑道:“快給我快給我!我贏了!我就我說嘛,他倆早就在一起了!”
另一人頗不甘心道:“又讓你贏了!不過這回你還要多透露一些,不然都對不起我們輸的這十兩銀子!”
“有有有!”猥瑣男吸了口哈喇子,繼續道:“昨夜我去看診,透過窗縫我瞧見了那小将軍與那小神醫舉止親密,眉來眼去。更勁爆的是,你們猜怎麽着?”
此時小二哥已經上了酒菜,阡陌餓了一日,抓起筷子就吃,反倒春荔對窗外的談話頗感興趣,沒想到這山下的民風如此開放,光天化日談論人家的私生活,貌似還是有關于兩個男子的,也算是比較新鮮了,左着自己也不餓,便繼續側耳聽着。
窗外的另幾人被猥瑣男吊起了胃口,有猴急的忙問道:“怎麽着你快說呀!那小将軍與小神醫俱是神仙一般的妙人兒,這倆爺們兒湊在一起的畫面太美,唉喲我們不敢遐思!”
猥瑣男笑得龌龊極了,拍着大腿道:“到底還是征戰沙場的将軍威武啊,他留在那裏一夜都沒有出來呀!”
二師哥的表情生不如死,想不到這山下的男人更甚,還不如在山上老實呆着呢,大師哥除了愛繡花愛啰嗦愛督促他讀書之外,仿佛也沒什麽壞處了,為啥他的命這麽苦,走到哪裏都能碰上這種奇遇……
春荔看着他笑道,“我倒覺着,若是真心相愛,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罷了,也不計較時辰了,我這就去祁府,早辦完事兒早回山上去。反正我對此也沒抱任何希望。”
阡陌對師妹的第一句話無法茍同。咳嗽了幾聲,待回過神兒來,師妹已經不見蹤影了。
這邊廂,春荔經過打聽已然來到了祁府門前站定。
名門大戶,單是門上的一幅匾額就像是打金子裏滾出來的,師父說這祁老爺當年曾是京中的三品大元,落難時遭了師父搭救,是以才同意了這門娃娃親。如此說來她當真算是高攀了,所以此番下山,對她來說就如同完成任務一般,恐怕人家還會嘲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呢。若真是那樣更好,她巴不得明日一早就回崇明山。
心中開闊了,也并無拘謹羞赧,春荔踏上了臺階,伸手叩響門栓。
很快門被打開,一個圓胖的中年男子探出頭來。
春荔點頭行禮,笑道:“您好,請您轉告祁老爺,崇明山春荔求見。”
老管家斜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這麽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別是老爺在外面拈花惹草被找上門了吧?別說,老爺的眼光還真不錯,你瞧這臉蛋這腰條,啧啧啧!……還是不要回禀了,被夫人知道了可了不得。老管家平時就好瞎捉摸,盯着小姑娘腦子裏卻是千回百轉,給春荔看得渾身不自在。
老管家心裏有了計較,拉着臉道:“我們老爺和夫人伉俪情深整日形影不離,恩愛得沒有半刻閑暇,哪裏有空見你們這些閑雜人等,你還是回去吧。”
這哪跟哪兒啊,春荔一陣莫名其妙,見他要關門,忙攔下了他的動作,“那你們祁銜少爺在麽?我是來找他的。”
“你來找二少爺?”老管家一步跳出門來,眼睛頓時亮得猶如老貓逮到了死耗子。笑得別提多慈祥和藹了,“你等着!別走啊,我這就去通報老爺!”跑了幾步又回頭囑咐,“你別走啊!”
春荔站在門前,心情複雜難辨。前一刻還說她是閑雜人等一概不見,轉眼間就變作了另一個人,生怕她跑了似的。從下人身上就能看到主人的影子,祁家悔婚才好呢。
也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吱呀”一聲,門再次被打開了,這次走出來的是一群人了!
春荔被這陣勢着實吓了一跳。由于此情此景太過突然,她也沒來得及瞧清每一個人,只聞得鼻端湧入一股子香氣,接着就被一個雍容婦人熱絡地拉過了手,那婦人捏着帕子往她身上一揚,模樣笑開了花似的,“唉喲這丫頭真水靈,快随我進去!”
春荔在被簇擁着架進去之前還不忘擡頭瞥一眼匾額,确實是祁府,不是青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