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店
自那日之後,陶杳就再也沒見過張氏,只聽陶赦把她關在牡丹院裏,不許她出來見人,也不許別人進牡丹院,至于太守夫人的生辰宴,自然也不了了之。
陶杳偶然一次路過牡丹院外,見那日還肆意開放的牡丹,大多焉巴了,瞧着撐不了多久。
女主子得了重病的消息全府上下都知道,那日牡丹院的事下人們也絕口不提,陶杳明顯能府中籠罩了一股壓抑的陰雲。
陶杳也再沒出過門,每天關在屋子裏,連院子都不愛去,前所未有的安分。
陶赦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忙什麽,時常出府,總是好幾日回來一趟,匆匆來看過她兩次,有次陶杳還在他身上嗅到了金瘡藥的味道。
陶杳巴不得他來的越少越好,有所猜想後,她每次和陶赦相處都十分別扭,恨不得拔腿跑開,可陶赦如今是她唯一的倚靠,她便是有萬分的不自在,也得笑臉迎人,等着回京城。
陶赦也不知發沒發現她的別扭,每次見她都神态自然,廚房裏的絲羽烏骨雞一日不曾落下。
眨眼間,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陶杳總算等到啓程回京的那天。她渾身上下都浸透着歡欣的氣息,每每惹得阿桃側目,不禁猜想小姐是不是想家了。
大清早,她把自己收拾妥當,還對着鏡子看看已經幾乎看不到傷疤的額頭,再一次感嘆玉容膏的藥效,又添上幾分歡喜。
只當她看到被人從牡丹苑扶出的張氏時,所有的歡欣雀躍都如搖曳的燭火被一陣冷風刮過,‘噗嗤’一聲滅得個明明白白。
陶杳從未想過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容貌妍麗體态豐腴的張氏會消瘦成如今這模樣,她空蕩蕩的身軀被寬大的衣裳包裹,明明身着華服,卻看不出半點高貴優雅。
她的手露出寬大的衣袖,近乎于皮包骨的指截泛着青灰,一張臉被帷帽擋着,讓人無法窺視她真正的模樣。
張氏很快被扶上馬車,陶赦從府中出來便見她一個勁兒的盯着張氏,眸光一閃,輕聲問道:“杳杳,怎麽還不上馬車?”
陶杳如夢初醒,連忙道:“就要上了。”
陶赦見她跑開,神色沒多大變化,周身的氣息卻在頃刻間變冷。
……
馬車一路走走停停,陶杳早前便打聽到從丹陽縣回京要走二十來日,心中雖早有準備,可在不斷颠簸的馬車裏度過一整日之後,也不由生無可戀趴在馬車中的小幾上。
科技不發達的古代就是麻煩,去哪都不方便,遇上個日曬雨淋的更是苦了趕路的人。
特別現在是四月中下旬,于那好雨知時節還沒過去多久,難得晴了幾日,又下起綿綿的小雨來。
一連走了好幾日,陶杳在馬車裏還好說,沒受什麽苦,外頭的一衆護衛卻是累得慌,陶赦冷硬的臉也帶上了風塵,瞧着有些疲憊,如今又下了雨,若不找個地方歇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
好在,沒走多久,一行人便遇到一處客棧,隊伍中的人都不由精神起來。
一行人恰恰走進客棧,外頭的綿綿陰雨眼看着變大,淅淅瀝瀝的聲音無端将客棧襯托出幾分寂靜,沒得讓人心慌。
陶赦下令在此歇一晚,好在客棧除了些許零散的趕路人,就只有他們一行十來人,倒也有地方住。
陶杳的目光在客棧裏的轉一圈,帶了些好奇,比起後世的酒店,這裏不得不說十分簡陋,可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掌櫃的懶懶靠在櫃臺上,一只手拄着腦袋,好似在閉目養神,近些卻能聽到他打着小呼嚕,客棧裏進了十來號人半點沒影響到他。
夥計們只有兩三個,一個侯在一邊,另外兩個則不停跑腿,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
客棧最角落的地方坐了一個戴着鬥笠的灰衣人,他的鬥笠還濕潤着,身邊放着一件蓑衣,也濕漉漉的,想來也是才進客棧不久。
他手中拿着個酒壺,随意搖了搖,在陶杳以為他要狂放的拿着酒壺直接喝時,卻又把酒壺中的酒倒進空杯,細細飲着。
陶杳:“……”不好意思,江湖片看多了。
客棧中獨獨他最奇特,陶杳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回兒,原以為她帶着帷帽,定然不會被察覺,卻不想在她要挪開目光之時,那男人突兀擡起頭,露出隐在鬥笠下的一雙深灰色雙眸。
枯寂、蒼涼、寂寥,卻又銳利得像是一柄剛出鞘的利劍,讓桃夭不敢直視。
她下意識挪開別看眼睛,轉身對陶赦說道:“大哥,我想先去整理一下,飯菜若是好了,送我屋子裏便可。”
陶赦自然無條件滿足她的要求,當下定了客棧裏剩餘的所有房間,讓阿桃跟着陶杳上樓,又讓人把張氏扶進屋子,親自上樓檢查确保沒問題後,才留下趙晨在屋外守着陶杳,下樓。
陶杳知道陶赦一向小心謹慎,對他的行為也見怪不怪,她現在一心想洗個澡舒服舒服,
好幾天沒洗澡,陶杳覺得身上都快要發黴了,感受溫熱的水流在身上飄動,陶杳舒服地眯起眼睛,覺得此生樂事大概于此。
客棧湧入十幾號人,頓時顯得擁擠,不知是不是突然湧入十多個人讓其餘客人息了聲,客棧裏除偶爾筷子湯匙碰撞碗碟的聲音外,只有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格外清晰。
陶赦不知因何還穿着半濕的輕铠,他手下任何一人,也都沒有要去換衣服的意思。
他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周遭的氣氛更顯靜谧。
陶杳穿好衣裳,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身後,恰巧這時候,客棧的夥計蹲着廚房已做好的飯菜上來。
趙晨冷着臉将客棧夥計攔在門外,客棧夥計不由讪讪道:“這位爺,小的是來送飯的。”
趙晨只冷冰冰丢給他兩個字,“給我。”其冷漠的态度冷酷的眼神像極了他那仿佛罩一塊冰在身上的主子。
夥計打了個寒顫,連忙道:“當然當然,往日屋中的客人都讓小的把飯菜送到屋裏,小的習慣了,您莫怪。”
夥計從善如流将手中的托盤遞給趙晨,期期艾艾下樓,餘光看到趙晨從懷裏掏出個銀針,在飯菜上試着。
他加緊腳步下樓。
确認飯菜裏沒摻不該摻的東西,趙晨才叩響房門把手中的托盤交給阿桃。
陶杳拿帕子擦着頭發,聞到一陣飯菜的香味,嘴角彎了彎,又突然僵住,她顧不得剛洗過的頭,快步走到阿桃身邊問道:“這是客棧送來的飯菜?”
阿桃看眉頭緊鎖的陶杳,懵懂的點點頭,“這是趙侍衛給奴婢的,他還說要奴婢先試試,免得遇到黑店打劫。”
阿桃碎碎念,出個門而已,怎麽就遇上黑店了?話本都不帶這麽寫的……
陶杳一下走到門邊,迅速拉開屋門,在趙晨詫異的眼神中說道:“趙晨,飯裏下了迷藥!”
她話音剛剛落下,樓下便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聽着像是桌子被掀翻在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陶杳下了一跳,二樓的走廊上也不知何時出現三人,他們手中握着長刀,盯着打開房門的陶杳,目露兇光。
趙晨迅速擋在陶杳面前,“小姐,快,回屋裏!”
……
一盞茶前,夥計們小心将廚房做好的飯菜端上桌。
陶赦身邊趙離毫不忌諱,拿了銀針試探沒有結果,剛要拿起筷子先吃一口,陶赦忽然擡起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陶赦拿起擱在碗上的筷子,剛削好的竹筷瞧着還有些粗糙,若是不仔細着點,極容易割着嘴。
陶赦對一邊的夥計招招手,夥計連忙乖巧湊上來,“客官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沒有,只是想向你要一件東西,你湊進些,我不想讓他人知道。”
夥計見他漫不經心地擺弄筷子,脊梁骨無端升起一股冷寒,又見陶赦臉色沒什麽變化,便湊了過去。
哪知,不過眨眼之間,那雙粗糙的竹筷便插進了他的脖子,筆直橫穿而過,鮮血噴湧。
溫熱的血液灑在陶赦的臉上,襯得他俊美的臉龐妖異如魔魅,他一眼不眨,冷冷看着夥計捂着脖子撲騰着倒在地上,淺褐色的瞳孔不帶一絲情緒,仿佛倒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雞或一只鴨。
變故來得又快又突然,任誰都沒反應過來陶赦會突然發難。
出奇的是,客棧裏用餐的客人卻沒一人發出害怕的叫喊,只盯着地上撲騰着最後沒了氣息的人。
陶赦垂眸,随意拿起夥計剛剛遞過來的幹布,在臉上一抹,白布上鮮紅的血液格外醒目,他又拿着幹布漫不經心擦了擦手,随意将之丢在地上。
閑适的動作仿佛他身處的不是一家暗藏殺機的客棧,而是間有美酒可品,有美人相伴的雅閣。
那些人好似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不知從哪掏出武器來,将陶赦與一衆侍衛圍起來,同時,還有更多人從客棧中走出,瞧這架勢便知道來者不善且早有準備。
陶赦嘴邊忽然彎起一道小小的弧度,在他臉上未擦幹淨的鮮血的襯托之下,既煞且妖,他五指劃過腰間的佩劍,掌心扣下,冷聲道:“誰的人?”
幹脆利落的三個字像是冬日裏的寒風裹夾着飛雪,如一道道利刃只待将他的獵物盡數了結。
原本懶懶趴在櫃臺上的客棧掌櫃睜開精明又銳利的眼睛,哪有半分睡後的惺忪?
掌櫃的撥弄了一下算盤,細長的八字胡翹起嘲弄的弧度,只道:“陶将軍何必管這些,你只知道,我們是來取你命的人。”
陶赦冷睨掌櫃的一眼,笑出聲來,“想取我性命的人可多了,不過……他們最後都成了我的劍下亡魂。”
掌櫃的被他輕蔑的眼神一掃,心知他此言非虛,沉下臉來,喝道:“廢什麽話?動手!”
原本他還想用迷藥兵不血刃的幹掉這一行人,卻沒想到陶赦這麽敏銳,連他下在筷子上的迷藥也能發現,無端損失了他一人。
客棧中劍拔弩張,無人發現,一開始坐在角落中的那名玄衣男子已消失不見。
陶赦冷眸眯起,擡起手剛要下令,客棧外突兀傳來一男子略帶驚喜的聲音,“主子,這好像有一處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