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城西慘案
昨夜才下過雨,清晨時的霧氣頗重,寂靜長街之上,一陣跫音急促,帶起銀鈴的清脆聲響,清晰得很。
辛婵穿着一身杏色衣裙,只梳了極簡單的發髻,鬓間沾染了不少的露水,打濕了她的額發,連錦緞做的抹額也濕了些。
她的衣裙上沾了不少髒污,但此刻她背上背着一只裝滿了草藥了藥簍,步履匆匆,顯然也顧不得自己這一身的狼狽之态。
禹州城的明巷裏多的是秦樓楚館,夜夜笙歌之所。
但只有夜燈亮起的時候,這裏才會變得熱鬧起來,白日裏這裏一向是關門閉戶,少卻人煙。
辛婵敲開臨月樓的大門時,那婦人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瞥她兩眼,開口時嗓子幹澀得很,“又來找謝公子?”
她揩去眼下因哈欠而溢出眼眶的眼淚,翹着蘭花指,指向對面的那座樓上,“謝公子昨夜在那裏聽曲,醉了便宿在那兒了,誰也勸不住。”
辛婵聞言,轉頭看見對面那紅漆欄杆裏晃蕩的紗幔已經有一半飄在欄杆外頭,被昨夜的雨給浸濕了。
她抓緊了藥簍的肩帶,下了階梯,走到對面,從一旁的階梯走上樓去,掀開紗幔便看見一夜未歸的謝靈殊正躺在小桌旁的地毯上,閉着眼睛,睡得安穩。
仿佛昨夜的雨,從未叨擾他半分的睡意。
桌上散落着金樽玉箸,殘羹冷炙,他披散着長發,後腦枕着一把描紅繪綠的琵琶,竟還睡得如此香甜。
對面的臨月樓并非是一般的風流之所,其間歌舞之絕,雅而不俗,早已聞名禹州,令多少風流名士流連于此。
這幾月來,謝靈殊也是常常光顧于此。
在辛婵為了修煉每日奔波于城內外的時候,他卻總是來這明巷裏喝酒聽琴。
他倒也不像旁人那般左擁右抱,只是隔着一扇屏風,聽他用一顆東珠請來的歌姬彈琴唱曲,有時候也會再多請一兩個舞姬跳上那麽幾段。
可因着他那過于漂亮的皮囊,每日還是有不少姑娘也不忙着在樓裏找旁的客人,只管上樓去,在廊椅上擠着坐了一排,一個接着一個地想同他搭話。
辛婵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兒找他了。
但這确乎是他第一次徹夜未歸。
昨夜辛婵泡了藥浴之後,睡得很快,醒來之後才發現謝靈殊竟然一夜都沒有回來,但每日泡藥浴要用的草藥只能在天色方亮的時候去采,所以她先背了藥簍去才了草藥回來,然後徑自來了明巷裏頭。
“謝靈殊。”
辛婵皺着眉盯他片刻,然後才蹲下身,伸手拽住他的一縷發絲,稍稍用力,“醒醒。”
細微的疼痛引得睡夢中的男人薄薄的眼皮微跳,他睜開雙眼時,那雙眼瞳裏猶帶幾分睡意,一層淺淺的水光襯得他的眸子更是霧蒙蒙的。
他衣襟微敞,露出裏頭白色的裏襟,和半邊的鎖骨。
石青色的衣袍在這不算太亮的光線裏仍然泛着瑩潤的光澤,他枕着琵琶,拂開遮住自己半張臉的長發,看起來慵懶又惑人。
“是小蟬啊……”他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開口時嗓子還有點啞。
辛婵不言語,只是站起身來,仿佛早已經對他的這些輕佻行徑習以為常。
“這兒新來了一名歌姬,嗓子好,琵琶也彈得很好,”他慢慢地坐起身來,自顧自地同她說話,又将身後那把被他枕了一夜的琵琶翻過來,拿在手裏打量,“我喝得有些多,便在這兒睡下了。”
這話罷,辛婵還沒什麽反應,她只見他指節稍動,撥弦三兩下,便流瀉出了極好的音色,他輕輕挑眉,也許是來了興致,手指似是很熟練地撥動着琵琶,那是他昨夜便聽過的那支曲子,宛轉悠揚,十分動聽。
“好聽嗎小蟬?”末了,他還問她。
或是見她沉默,似乎根本不想答他,一時間他便也覺得無趣起來,于是他随手便擱下了手裏的那把琵琶,似乎是已經全然忘卻自己方才是如何輕柔撫弄那琵琶弦的,這會兒他收斂神情,便多了幾分冷清淡漠。
他懶懶地看向那個背着藥簍,直愣愣地站在那兒的姑娘,朝她伸手,“小蟬,我腿麻了,扶我起來。”
辛婵有點不大想搭理他,但這段時間以來,他雖有時行事頗為輕佻,但對她卻終歸是好的,于是她只能往前走了幾步,俯身想去拉他的衣袖,卻不防被他攥住了手腕。
他借着力站起來時,辛婵沒穩住身形,直接摔了下去。
于是便連帶着他也重新倒了下去。
兩個人摔在了那一層薄薄的地毯上,辛婵的後腦還被他方才随手擱下的琵琶給硌了一下,她吃痛一聲,皺起了眉。
身旁那人及時地去扶她的後腦,在她的烏發間摩挲了片刻,摸到那一塊極小的包時,他竟還用指腹按了一下。
聽到小姑娘“嘶”的一聲,轉而用那雙眸子瞪他,謝靈殊堪堪收手,瞥了一眼她那已經被他揉散了的頭發,然後才一手抵着頭,悠悠地嘆氣,“小蟬啊,那些肉,你都吃到哪裏去了?”
辛婵很能吃,且常常喜歡吃肉,不喜歡蔬菜。
一日三餐,頓頓不落。
有的時候她還會自己跑去之前那個面攤吃夜宵。
但這幾月下來,她是一頓沒少吃,身量雖然看着比之前要好了一些,但還是有些單薄纖瘦,就好像那些肉,根本沒吃進她肚子裏去似的。
辛婵知道他是在調侃自己,她有些氣惱地揮開了他的手。
謝靈殊悶笑兩聲,重新伸手去攬住她的肩膀,兩個人從地毯上起身,他仍半靠在她的身上,輕皺眉頭,輕輕地嘆:“小蟬啊,應是昨夜喝得太多,又吹了一夜的風,我這會兒頭疼得厲害,”
他按住她想要掙紮的手臂,湊近她的耳畔,“你就不要跟我鬧了。”
他的輕哄,猶帶幾分親昵暧昧。
辛婵或許永遠也習慣不了他這樣的輕佻,所以她才總是會在這種時候眼睫顫抖,不敢看他。
她懶得同他講一句話,只默默地攙着他一步步地下了樓,再慢慢地走出明巷。
在回去的路上,濃霧已經變得淺薄了許多,當辛婵同謝靈殊走過,路上行人無不側目打量他們兩人。
她攙着他時,整個人就好像縮在了身形高挑的他的懷裏,他寬大的衣袖覆在她的身上,幾乎遮掩了她半邊的身子。
薄霧輕煙缭繞,天色尚且不是那麽分明透亮,辛婵一路将謝靈殊攙扶回去,進了他的屋子後,她便直接将他一推。
謝靈殊當即倒在床上,他眯着眼睛去看那個姑娘用衣袖擦了一把額角的汗珠,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你休息罷。”
然後他便見她背着藥簍,轉身走了出去。
此前謝靈殊請了人來做三餐飯食,但因辛婵要求,所以這每日做飯便成了她的事情。
她并不願白白受他恩惠,于是自己藥浴所要用的草藥,甚至是做飯洗衣這些事情,她都攬了下來,畢竟她如今可以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做了早膳送去謝靈殊的屋子裏,她也并未進內室去看他一眼,只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自己去廊後的浴房裏準備藥浴了。
謝靈殊說,她此前在烈雲城地宮裏那兩年浸泡的那些功效霸道的靈草藥浴讓她的身體已經受了損傷,所以她現在需要靠只在清晨露水裏浸泡過的霜露草來溫養身體,如此方能使修煉之事,更為順當。
她采藥來泡藥浴,已經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了。
眼看着便要入冬了。
辛婵泡了藥浴出來,臉頰還帶着熱氣熏出來的緋紅,她一邊擦頭發,一邊在小聲地背着昨日方才看過的修仙典籍的心法內容。
謝靈殊還沒有從房中出來,辛婵提了菜籃子出門去買菜,可路過巷口時卻見有好些人聚在那兒說着些什麽。
“真是作孽,城西那趙員外一家全死了個幹淨,屍體整整齊齊擺了一院子,都被剝了皮,只剩一團又一團血淋淋的肉啊……昨兒夜裏那雨一下,聽說他們那院兒裏鋪滿了血水……”
說這話的是一個皮膚泛黃的中年婦人,她就站在那巷口的一棵樹下,同那幾個鄰裏談論着今晨方才發現的一件血案。
“我聽人說,那不像是普通人做的,倒像是他們招惹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另一個中年男人搭了話。
“你是說……妖怪?”有人緊張兮兮地問。
“是妖怪還是鬼都說不定,這聽着也太慘了些,聽說根本沒有刀口什麽的,那皮卻像是整張完好無損地剝了去……”
說到這裏,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寒顫。
這禹州城太平了很久,什麽時候出過這般駭人聽聞的血腥事兒?
“辛姑娘,”
那婦人便是住得離辛婵不遠,時常買菜時遇見,也算相熟,這會兒她擡眼瞧見站在不遠處的辛婵,便連忙向她招手。
“喬大娘。”辛婵走過去,喚了她一聲。
那喬大娘“诶”了一聲,忙同她說,“我們方才說得你也都聽見了罷?這段日子你可千萬別往城西那邊兒去,那地方很危險的……”
“我知道的,大娘。”
辛婵應了一聲。
喬大娘也是看了辛婵提在手上的籃子,才想起來自己原本也是去買菜的,于是她便挽住辛婵的手臂,“買菜啊,咱一起走罷。”
說是去買菜,走到半道兒上,喬大娘又遇上熟人,便一頭紮進人堆裏,又同人聊起今晨出的那檔子事兒了。
辛婵便只好自己走了。
買完菜,路過街角那家點心鋪的時候,辛婵摸摸自己的錢袋子,還是沒忍住去買了一些松雲糕。
謝靈殊像是有用不完的銀錢東珠,但辛婵卻很少會用他的錢,因為喬大娘和她丈夫開了一個客棧,所以辛婵經常去那兒幫喬大娘做些事情。
她以前做奴婢那些年積攢的泡茶手藝極好,也會做些幫廚的活兒,所以辛婵基本每天都會去客棧裏幫些忙,賺一些錢。
雖然并不多,但對她來說,也勉強足夠。
辛婵将菜放進廚房裏,出來的時候便見謝靈殊已經在院子裏的涼亭中喝茶,他笑眯眯地望着她走過來,兩指捏住一只玉盞的杯壁,提了茶壺,倒了一杯,“小蟬,過來喝杯熱茶。”
“不了,”
辛婵還記着喬大娘囑咐她今天要洗床單被褥的事情,“我得去客棧了。”
聽到她的這句話,謝靈殊手中的動作一頓,但也僅僅只是片刻,他便端着那玉盞站起身來,緩步下階,走到她的面前來。
他手中的玉盞在這片鴉青色的天色裏,顏色柔和溫潤,其中的茶水仍是熱的,沿着杯壁氤氲出縷縷淺淡的煙。
他直接将玉盞湊到她的唇畔。
辛婵的牙齒已經磕到了杯壁,見他神色平靜,仍在望她,辛婵垂下眼簾,只好乖乖地喝了下去。
“如今天氣越發的冷,你在烈雲城受凍還沒受夠?何苦去做那些苦差事,”
他嘆着氣,伸手去摸她的頭,“我養得起你,小蟬。”
辛婵往後退了一步,又瞥見他單薄寬松的雪白衣袖,她抿着唇片刻,才幹巴巴地說一句,“你也知道天氣越發冷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小布包,“那你還穿這麽少。”
“可我不覺得冷,小蟬。”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衫,仍然在笑,“即便是數九寒天,我也……”
說着,他低頭湊近她耳畔,“還是熱得很。”
這話聽着又開始沒什麽正行,辛婵的耳朵有點發燙,她手忙腳亂地推開他,也懶得再同他講話,徑自往院門去了。
謝靈殊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直到院門被徹底關上,好像有一陣莫名的風吹來,引得這院中簌簌聲響,而他含笑的眸落在那只剩殘梗的水池裏側,栽種在那裏的臘梅樹已經有花苞次第綻放,此刻花枝搖曳間,他眼底的笑意漸漸冷卻發涼。
他揮手之際,淡金色的流光在他手裏凝成了一把寒光剔透的長劍。
劍氣劃破無形的氣流,花枝摧折間,一抹墨綠的身形驟然顯現。
“謝靈殊,好好看清老子是誰?你真下狠手?”那身着墨綠長衫,身形高大的男人有着一頭被金絲纏着的小辮子,其間還墜着幾只鈴铛,行走間卻并沒有發出響聲。
他被這一道極盛的劍氣震得顯出了真身,當即便氣得臉紅脖子粗地開始罵髒話。
“陸衡道君,”
謝靈殊手裏握着劍,風吹得他的衣袂飄蕩搖曳。
“我倒是沒想到,你會這麽快找到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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