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如何不敢
偏院裏的偏房,偏房處的耳房,确是簡陋非常,散架的門框斜斜搭在一邊,角落處白絲織結成網。屋子脆弱得受不住些微的聲響,清麗的女聲響起,絲網驚慌似的輕微顫動。
“我不敢的。”雲裳行至木桌旁的長凳上坐下,玉白的手指在桌上緩緩圈畫着不知名的圖案。似嘆息又似無奈。
“如何不敢?”他一蹙眉,粗犷的眉頭愈發顯得兇惡,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因此我助你謀大業也是還恩之舉,你我之間,從未有誰多欠誰一分。”
他許是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她一女子,諸多事情都不便出面,手中的勢力更是有限,因此得仰他鼻息,因此畏懼不敢。
可口中說着不敢,又做着與之相反的事,在淮秀院的幾月裏,真真是拿他當一棋子使了。
“日後,凡事都得與我商量後再行動。”
她靜默無言,手指在桌上或來回、或圈畫,不停地折磨着它,粗濫的木桌幾乎被她戳出個洞來。閻千墨眉頭松動,終究是緩和了語氣。
罷了,女子難為。
雲裳松了口氣,前面再多的氣勢,經他三言兩語,早就磨滅,只剩下零散的煙灰,他輕飄飄一個吐氣,連煙灰都紛飛至空中,掉落在四面八方的角落裏。
“那你是肯回淮秀院了?”如此這般,既然都談及日後,相必是消了氣吧。
雲裳如何不知自己有錯,只是她重活一世,除了辨別奸佞小人的能力強了些,其餘還真沒些長進,倒是那不值錢的自尊與驕傲累積一起,顯得甚是倨傲了。因此由着自己的臨時起意,喚來兩位姨娘演了出戲倒是忘了知會他一聲,但縱使錯了,也不願承認。
她在劣質桌面上劃拉的手滞頓,停下來擡頭看他,是消氣了吧?
都說秋水如眸,閻千墨經她這般看着,倒覺得是眸如秋水,她眸裏波光晃蕩,似盈盈一水間,秋葉飄落。
秋最是清冷,也最得他喜愛,閻千墨思躇一會兒,許是被她的眸子蠱惑,輕點下颌。
驀地一笑,閻千墨一愣,怔怔地想,秋水裏魄人的湖妖活了。
安撫了這麽難琢磨的人,雲裳比打臉雲依還要得意,整個人不由得輕快起來,但畢竟平日裏沉靜久了,心頭飄忽忽如煙,腳下卻沉沉如水。
一輕一沉,于一人身上,是極不合适的,雲裳此刻總算是明白了這個道理。似乎腿腳為了順從心的飄然,腳步一軟,纖巧的繡鞋竟好巧不巧地拐進巨大青磚裂縫中。
宛如陷進荊棘堆裏,不止束縛得不能前行,更是刺得腳踝生疼,疼意滲進骨子裏,又沿着經脈而上,以至于心口處都疼了。
雲裳想着,畢竟她是個活了兩世的人了,又不真是那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總不能疼哭了那可就丢臉了。
忍着劇痛,她擡頭向默不作聲的人看去,微笑道,“無甚大事,我們走吧。”
此話頗有自作多情的意味,雲裳只當他心頭是有客套的慰問,自己也全然心領了。
自言自語後,她身子微斜,直着将腿從縫裏拔出,腳踝處麻木無感,雲裳心裏哀嘆,想來是崴得厲害。
一步一抖,她走得頗為艱難,可若是當着他的面叫苦又太過丢人,雲裳忽略愈漸冰涼的臉頰,逞強有時是迫不得已給驕傲的一塊遮羞布。
她已打好了受一路罪的打算,忽而靜默的人卻開了金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糟踐自己的身體是最最愚蠢的行為,也是最不孝之舉。”
蔓延全身的疼痛突然不那麽重要了,雲裳唇畔浮着一絲扭曲的笑意,那是疼痛所致。
她看着他正經的深色,倏地裂唇一笑。那感覺對于他來說,就像……厲鬼讨笑。
不知哪兒惹了她的笑話,他俯身查看她腳腕的傷情,正經的臉上,眉頭皺得像個教書先生。
“你的腳傷耽誤不得,若想後半輩子做個瘸子,便随了你的性去吧,若是想當個正正常常的人,就坐下我給你治治。”冰冰冷冷的人,說起關心溫情的話語,也夾雜幾分尖銳。
鑽心的疼痛愈發明顯,雲裳是極愛惜自個兒的身子骨的,既然他先提出,那她便做一回弱女子罷了,也沒甚艱難的。
剛剛那笑,也不過是笑他口中那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而已。她有溫順和善的母親,卻萬沒有慈愛的父親。
“那謝過閻護院了。”她在府裏,總愛喚他一聲閻護院,一是避免一不小心在外人面前洩露了口,二是有種……将仙人拖下俗世的暢快感。
攀着小路旁的假山石,她背靠山石伸腿坐下,一張小臉忍痛忍得慘白。
她咧嘴幹笑,“閻護院手下留情。”
倒不是質疑他給人接骨推拿的手藝,只是錯骨之痛,令她心裏不免有些顫顫,好歹摒去心智,她這具身體也是嬌滴滴、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最怕的便是疼痛了。
閻千墨斜睨她一眼,不置可否,修長的手褪下她的長襪,細白而纖細的腳腕處,突兀地鼓起一個紅包。
他的目光似乎帶了三味真火,雲裳只覺得腳腕處燥痛的肌膚,更加火辣辣的疼了,疼得那股火意竄上臉,升起一片紅霞。
要說五洲大陸,三國鼎立,再添以馬為家的游牧民族,構成這東方的大格局。三國又分東齊、北漠與南隋,而馬背上的民族則相聚一起,成了西戎。
雲裳深以為,這千百年前,五洲大陸定是同一位老祖宗,要不怎麽偏生不巧地湊足了東南西北。
當然,一女子的以為,當不得真言。
且不說東南西北如何湊巧,這地界倒是分明。又以地域托養百姓,百姓決定習俗,因此四方的風俗習慣是大大不同的。
雲裳一生居于南隋,甚至未曾走出燕京,南隋女子骨子裏保守含蓄的特征在她這兒看得很是明顯。
就算有着心狠手辣的名聲,也不妨礙她嬌羞的少女心。
哦,錯了,雲裳心頭的那把算盤一撥弄,算上前世的年齡,哀然發現,自己已是昨日黃花的半老徐娘了。
嗚呼哉,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