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味仙第 59 章 .[V]

59.沉默自欺 [V]

扶玉帝君親弟靈殊作亂九霄,致使坍星神殿墜落人間,沉入西海。帝君有旨,令靈殊神君以戴罪之身入凡間大漠,守荒野渡。

荒野渡是漠北之中,暫時收留那些死于荒漠的孤魂野鬼的地方,他們将從荒野渡被引去黃泉,過忘川,入輪回,再世為人。

那裏是諸多鬼魂暫時的容身之所,卻非是神仙的好去處,荒野渡常年籠罩着一重又一重的結界,阻隔了人間陽氣,令鬼魂找不到重回陽間的門路,而那結界之法門歷來是與守荒野渡的仙官的靈臺互為關聯,結界每日都會抽取守渡仙官的仙靈之氣以維持自身運轉,朝時抽取的靈氣要到入夜後才會回到守渡仙官的體內,如此循環往複,日複一日,守渡仙官常常要忍受靈氣被抽出再回還的苦楚。

故而,守渡仙官常是些犯了事的神仙,去荒野渡,便是神界給的處罰。

但,帝君親弟受罰至荒野渡,這可是四海震驚的大事。

近來已有大半的神仙入九霄天宮為靈殊神君求情,但扶玉帝君卻始終不為所動,他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親口服軟認錯,可直到謝靈殊要發配去荒野渡的這一日,他也始終都沒等到謝靈殊向他低頭。

陸衡在掠雲臺上靜看着隔着一條霧霭彌漫的天河,走在對面那玉橋上的那道身影,單薄的白衣,沉重的鐐铐,他赤着腳,拖着那沉重腳鐐擦過玉階的聲音幾乎是刮着陸衡的耳膜,他披散着烏濃的長發,一張面容蒼白得厲害,可他的神情卻很平靜,眼眉甚至帶了些笑意。

他比被抓回來的那日,更顯孱弱。

“陸衡。”

他才挪動了一步,便聽身後有人喚他,他回頭,便見晏如從雲端下來,衣袖翻飛,身長玉立。

“別去勸他,你還不了解他嗎?他不會聽的。”

晏如只看陸衡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什麽。

“可是晏如,那是荒野渡,他身上的伏靈印還在,去荒野渡做守渡仙官,他只會比別的犯了事的仙官要受的苦楚更重!”

陸衡伸手指向對岸的謝靈殊,“晏如你看看他,他還是他嗎?”

曾經的天之驕子,這四海九霄無人不知的真龍血脈,先帝君最疼愛的小兒子,少年時修行便已達多數神仙同年不可達之境,如今卻被伏靈印所困,枷鎖加身,還要被罰去荒野渡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陸衡少年時便與謝靈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後來他拜入昆侖神君門下,卻也總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見謝靈殊走到這一步,他如何不着急,如何不難受?

“他若肯認錯,那還是他嗎?”晏如卻反問他。

對面的人已經被天兵簇擁着走來,鐵索擦着地面的聲音越發近了,晏如與陸衡同時擡首,看向朝他們走來的謝靈殊。

晏如并未表現出什麽悲切的神色,反而對他微微一笑,說,“靈殊,去那兒,你高興嗎?”

謝靈殊眉眼間仍是那樣清淡的笑意,他輕輕颔首,而凜風吹着他鬓邊的淺發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瘋了一般的模樣,此刻的他平靜得不像話。

或見陸衡抿着嘴唇不說話,謝靈殊才想擡手碰他的肩,卻發覺手腕沉重的鐐铐,他索性懶得擡手,只是笑,“陸衡,你可是在心裏罵過我?”

陸衡有點繃不住,側過臉,“你這個瘋子。”

謝靈殊聽了,竟又輕笑一聲。

他這一笑,仿佛又回到從前還曾天真的年紀,那時,他還沒有去人間找到那個賣酒的小姑娘辛婵。

那時,他還沒有成為九重天諸神眼中的瘋子。

他收斂笑容,看着這兩位舊友,“珍重。”

晏如和陸衡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人簇擁着往前去,凜冽的風吹散幾層浮雲,也吹得天河畔滿枝雪白的瓊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風中。

“陸衡,不要為他難過。”

晏如看着謝靈殊的背影,說,“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卻不一樣。”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裏,還有他與辛婵的過去。

“帝君,真的要讓靈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嗎?”彼時遠在另一端雲闕之上,靜默注視着那身戴鐐铐的男人走遠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問了一聲。

立在玉欄畔的年輕帝君寬袖下的手早已緊緊地攥着,他看着自己親弟的背影逐漸模糊,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刺耳的鐐铐聲,他才閉了閉眼,“他不肯認錯,我又豈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睜眼,明明已經看不到謝靈殊的身影,可他腦海裏不知怎的,竟滿是那日謝靈殊化出龍身,掙脫鎖鏈,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見過謝靈殊那般絕望無助的模樣,是在人間,是他命天将第一回用天誅雷劫絞殺辛婵的那日。

“留鶴,他到底為何如此啊?”

謝扶玉眼眶有幾分泛酸,他偏頭看向身側的老仙翁,“你說他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鶴摸着花白的胡須沉默半晌,也只能搖頭。

“臣……不知。”

九重天新啓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卻再無那位靈殊神君。

三五年的時間,天上人間一片祥和,攬翠峰下的長淵猶如死境,再無一點聲響,也沒有任何魔氣浮動。

“辛婵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餓罷?”攬翠峰上,聶青遙穿着一身朱砂紅的道袍跪坐在懸崖邊,往下望那被煙雲遮擋的長淵,“我這次來,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

“我說你不喜歡吃蘋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帶,我怎麽說他也不聽。”她瞥了一眼在後面忙活着從食盒裏拿東西出來的林豐,悄悄抱怨。

“你小心點,不要掉下去了。”林豐抽空擡頭看她,見她探頭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婵姐姐死在一塊兒也沒什麽不好。”聶青遙抽回衣袖,嘴裏說着,眼眶又紅了。

石頭上仍染着幾分未被徹底洗去的斑駁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個滿是血腥氣的夜晚,她就站在這崖上,眼睜睜地看着辛婵落下去,再也沒上來。

林豐沒再說話,默默地擺好香爐,點燃幾炷香,同聶青遙一起彎腰作揖。

燒紅的香頭有縷縷的煙散出去,融入長淵底下的煙霧裏,聶青遙怔怔地盯着那煙看了會兒,卻聽身後有些響動。

聶青遙迅速将林豐拉到自己身後,她警惕地看着那一行人。

“我們……來看看她。”

趙毓錦最先開口,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堂堂業靈宗宗主,來祭拜她?”聶青遙笑了一聲。

業靈宗的老宗主前兩年病重離世,少君趙景顏瘋癫不治,業靈宗歷經幾番奪位争鬥,到今年才被這位老宗主的義子趙毓錦平定了風波,名正言順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觀的觀主?”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向來是不肯受氣的主兒,“我從未想過與她為敵,無論過去或是現在,我仍當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來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将觀主之位傳于師姐瑞玉,如今我已與宗門無關。”聶青遙站直身體,仍将林豐擋在身後,她一雙妙目掃過幾人,最終停在那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的年輕女子身上,“衆口铄金,你們敢說之前就沒有懷疑過他?即便你們沒有,那她呢?她來這裏做什麽?”

淡光乍現,她手中多了一柄劍,那劍鋒直指輪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婵姐姐的朋友?”

幾人沉默,不由将目光望向輪椅上的女子。

她的臉色因聶青遙這麽幾句話倏忽變得更為蒼白了些,大約也是想起來那個烏雲籠罩,雷電交織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劍刺入了辛婵的腰腹。

想起那懸在她上方,卻遲遲未能落下的劍鋒,她也分不清是血液還是雨水順着那劍鋒滴落下來……她卻記得辛婵的那張臉。

“青遙,我們走罷。”

林豐伸手拽了一下聶青遙的衣袖,輕聲說。

“憑什麽走?”聶青遙回頭看他。

宗門,仍有宗門的傲慢,他們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肯正視當日攬翠峰一戰,非是他們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諸神之功,而是辛婵自己……不甘為欲望之俘虜,不願做魔窟之惡首。

聶青遙心頭萬般的煎熬,皆因人間宗門與天上諸神的沉默自欺。

這天上人間的公道,到底何時眷顧過辛婵?

沒有。

從沒有。

“青遙,辛姐姐已經死了。”

林豐的聲音落在她的耳側,山上的風也吹着她的臉頰,他的聲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讓她祭拜。”

林豐牽起聶青遙的手,輕瞥一眼那輪椅上的年輕女子,“可有些虧欠,并非是遲來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筆勾銷的。”

林豐拉着聶青遙走過他們一行人身側,而他的話卻如利刃一般刺進那女子的心頭,她握着扶手的指節有些泛白。

“師姐……”任君堯百感交集,有些擔心地看着程非蘊。

而她卻愣愣地望着那懸崖近處,望着那香頭散出去的幾縷煙,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長淵,再未歸來的紅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淚忽然無休止,手緊緊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聲音好像要被揉碎進風裏,“倒不如那日你殺了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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