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魄冥羅
披香閣小巧玲珑,因而能夠被祥安殿擋個嚴實。這座殿閣說起來,在皇城內一衆大大小小的殿閣中很不起眼,但相比于其他地方只有大門處有侍衛把守,這裏卻戒備森嚴,四周皆有人站崗,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蘇墨暗自慶幸自己來之前放棄了翻窗而入的想法,否則她是斷然也進不去這個連蒼蠅都要被摘了翅膀的地方。她将賽雅的腰牌從腰帶中解下,雙手捧給守在門口的一名侍衛,畢恭畢敬地道:“這位大哥,我是可敦宮裏的仆役。因着後日便是十五,正是藍魄冥羅花盛放的日子。管事的讓我今夜過來選花,以備可敦後日來披香閣賞玩。”
蘇墨幼時曾在淨慈師太為她尋來的一本記錄世間奇毒的書上,看到過對藍魄冥羅花的描述。書上說,此花只在月圓之夜開放。盛綻之時,花瓣如同被黃金鍍色,花蕊處閃動幽藍色的熒光。因此,她揣測,阿回那可敦很有可能每逢十五,就有到披香閣賞花的習慣。
蘇墨猜的并不錯。阿回那可敦确實非常喜歡花草,甚至不惜重金從異邦購買,她的宮裏常年種植着許多名貴的品種。不過,藍魄冥羅花在她心裏始終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這不僅由于此花美豔且稀少,更因為它象征着鞑靼的王座和權威。她始終記得大巫師将代表鞑靼至高無上權威的錦盒,交到可汗手中的那一幕。而錦盒之中一樣重要的東西,就是用藍魄冥羅花煉制的幽冥毒的解法。
“終有一日,”她暗暗發誓:“終有一日,這只錦盒要握在阿回那族人的手中!”
侍衛拿着蘇墨遞過來的腰牌看了看,又用不大的眼睛打量了她好一會兒,随後才質問道:“你這腰牌倒是不假,可我怎麽看你很是眼生呢?”聽口氣,滿是懷疑。
”
蘇墨心裏正在不停地打鼓,腰牌是她偷的,可敦賞花的事是她猜的,這兩樣随便哪一樣仔細盤問都會露出破綻,但沒想到這個侍衛關心的卻是她看着眼生。
她腦子飛快地轉着,編着應對的說辭,面上卻依舊平靜:“大哥您有所不知,我是阿回那可敦遠房表親家裏的孩子。從小到大都生活在草原上。不久前,家中族長托人七拐八繞地給可敦帶話,請可敦在皇城裏給我安排個差事,所以我剛來不久。大哥您以前沒見過我也很正常。”
“原來是本家來的啊!”侍衛一聽就像見了親人一樣,剛才還警惕的眼神立刻變得柔和了起來:“你怎麽不早說?”他指了指旁邊幾個侍衛,道:“今天你算來得巧。我們幾個都是阿回那家族的,說起來咱們也算是親戚。”
蘇墨暗暗吐了口氣,真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她幸虧說自己是阿回那家族的,要說成是達慕可汗那一頭兒的,今晚估計就有大麻煩了。
誰知這侍衛看着蘇墨身上的衣裳,突然面色一變,像是又起了疑:“诶,你這身衣裳怎麽松松垮垮的?別不是從哪裏偷來的吧?”
蘇墨向下壓了壓頭上的帽子,刻意擋住與鞑靼人不大相同的長相,玩笑着道:“不瞞大哥說,我身量小,管事的說手頭沒有合适的衣裳給我穿。這衣裳還是一位同族的兄弟借給我的。不過,皇城的裁縫已經給我量了尺寸,新衣裳再等幾日就能做好。也不知道這管事的是哪裏來的,說起話來兇巴巴的,吓死人了!”
“別理他,他就喜歡欺負新來的。”其他幾個侍衛聽見兩人的對話,紛紛湊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
“你那管事的是不是赤瑪那個老頭兒?他的脾氣古怪得很,瞧他那樣子,一定不是咱們的族人。”
“這小兄弟一看就機靈,以後沒事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們。我們給你講講這皇城裏的故事。”
“是啊!咱們阿回那家族的人要團結,這鞑靼早晚是要跟咱們姓的。”
“噓!你小點兒聲,別被那些人聽見。”
其中一名侍衛指了指站在另一側的幾個侍衛,壓低聲音對蘇墨道:“看見那幾個沒?他們啊,是可汗的人。你以後見到他們,盡量繞着走。他們和阿回那家的人不對付,小心他們背地裏給你使壞。”
蘇墨忙不疊地點點頭。她發現在這個皇城裏,家族和出身才是最關鍵的,而可敦與可汗的家族之争已經蔓延到了侍衛和下人這樣的階層,十分白熱化了。她語帶感激地道:“謝謝大哥!我記下了!他們那群人,我惹不起還躲不起麽?小弟初來紮到,今後還要靠您幾位多多關照。”
“這就對了!咱們阿回那家的人不吃這眼前虧!”侍衛拍着蘇墨的肩膀,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
這時,頭一個侍衛對蘇墨揚了揚臉,道:“你不是要去看花麽?來吧,跟我走。”說着,他把腰牌往蘇墨手裏一塞,轉身便往殿門前走。蘇墨沖其他幾個侍衛道了別,跟在他的後面,一步不落。
來到殿門口,那侍衛從腰中取下鑰匙,将門打開,沖蘇墨一揮手,示意她跟着自己進去。殿內無光,侍衛用一只加長了手柄的木杆綁上燃着的火折子,向閣頂正中、從藻井垂下來的水晶琉璃燈中伸去。燈內的火燭在一瞬間被點亮,霎時整座殿閣燈火通明。燭火的光亮透過琉璃的折射照向四周,将鋪滿金箔的牆壁映得金碧輝煌,閃得蘇墨眼前一片金星。
只見一株株的藍魄冥羅花排列得整整齊齊,放置在精美的花架上。有的已呈半開狀,有的則還是一個花苞。但無論是什麽樣的形态,它們的花瓣無一例外都像被塗了一層金粉,仿佛是用純度極高的金子打造而成。在琉璃燈的照射下,花瓣閃着耀目的金光。
有幾株花瓣半張的藍魄冥羅花露出了裏面的花蕊。幽藍色的熒光在其中閃動,與金光兩相輝映,是一種說不出的瑰麗和妖異。
“藍魄冥羅花,果然花如其名!”蘇墨驚訝得張大了嘴。
侍衛對蘇墨反應像是早有預料,見怪不怪地道:“怎麽樣?沒見過吧?這可是咱們鞑靼的國寶,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表情十足傲嬌。
蘇墨在花架間不住地流連,以前她只在書裏見過對藍魄冥羅花的描述,今日親眼得見,才知道文字只寫出了此花千分之一的奇異和萬分之一的美麗。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物種!
“可惜,可惜竟被人用來煉制那害人的毒藥……”蘇墨口中不自覺地讷讷道。
侍衛離得遠,只聽見她說“可惜”兩個字,不由納悶地問:“可惜什麽?”
“哦,”蘇墨驚覺自己失了态,險些露餡,趕忙圓道:“我是說,可惜……可惜只有這麽幾株,實在是太少了。”
“誰說不是呢!”一聽這話,侍衛跟着嘆道:“現在全鞑靼攏共也就這些,連十株都沒有,金貴得很。”他指了指花架上兩株看起來較為矮小的,又說:“這兩盆是剛剛培育起來的,還不知道能不能養得活。要是死了,估計又有人要掉腦袋了!”
蘇墨正要說話,哪知她體內的幽冥毒像是對藍魄冥羅花起了微妙的感應,一時間在全身各處密集發作。蘇墨疼得心慌,為了不讓侍衛發現,她調轉過身子,假裝賞花,但袖子裏的十根手指卻緊緊握成拳頭,指甲都嵌進了肉裏。
侍衛繼續建議道:“一會兒,你把那幾株半開的花挪到燈下。等到十五那天,花瓣全部打開,張到最大,水晶琉璃燈在上面一照。那景象,我敢說你這輩子都忘不了!”
“好,謝謝大哥指點!”蘇墨說話時盡量語氣如常,實則她的中衣都被疼出來的汗浸濕了。她按照侍衛所說,小心翼翼地将花架移好。侍衛見一切妥當,便帶蘇墨便走出了披香閣。
回小院的路上,因着周身的疼痛,蘇墨難以發動輕功。她只得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貼着牆根走,用陰影掩蔽身形。好在皇城內的奴仆大多低頭走路,誰也沒注意到她和她奇怪的步子。
待走到離她所住小院不遠處的一個背人的地方,蘇墨知道,此時她無論如何都得調運內力翻上房檐,這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小院。她把心一橫,咬緊牙關,開始運功。
幽冥毒在她的血脈裏如同妖魅一般張牙舞爪,蘇墨忽覺一口腥甜,原來是她為了克制劇烈的疼痛,不慎将嘴唇咬破了。就在她感覺全身血管都要炸裂的時刻,她腳下猛地一跺,“蹭”地一下身子騰空,跌跌撞撞地上了房檐。
蘇墨不知是怎麽回到的屋內。她帽子松脫,滿頭是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床邊。她見賽雅睡得酣沉,略微松了松心,抖着手将腰牌塞回小姑娘的懷中,又撐着最後一點力氣将男仆的外袍脫下,最後身子一癱,倒在賽雅身邊,再也沒能起來。
……
夜深了,達慕可汗寝殿一側的偏殿仍然燃着燈。今日是突日和埋在路上的“眼線”再次傳信的日子,他自然是睡不着。
“啓禀可汗,突日和已到殿外,說有重要的消息向您報告。”烏卓木疾步走到他身邊,道。
“快讓他進來!”達慕可汗早已等得心焦,聽到烏卓木的話,立刻從座中站了起來,目不斜視地看着殿門口。
突日和進殿後,正要跪地行禮,哪知達慕可汗卻出聲攔道:“別沒的弄這些繁文缛節的耽誤時間,快說事!”
“是!”突日和嘴上雖這樣應着,但仍然按照規矩,向達慕可汗行完了一禮,才站起身,語帶欣喜地道:“禀可汗,今日屬下再次收到消息,慕容将軍果然沒有回大周,他已率全體士兵往勒都進發。”
達慕可汗愁眉緊鎖了幾天,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第二日和第四日傳回來的消息都是說慕容琅暫停行進,可卻是在原地紮營,沒看出半點兒要回皇城的意思。他懷疑自己莫非預判有誤,慕容琅不打算營救那個“假芳菲”了?正當他以為計劃落空的時候,偏偏阿回那可敦還不停地逼問他,打算将那個女子留到什麽時候?看她那架勢,像是等不及,準備親自動手了。而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慕容琅突然動了!
“哈哈!我就說麽,慕容琅畢竟是人,是人就會有感情。聽他們在小院裏鬧出來的動靜,我就篤定,他果然是放不下那個女子啊!”達慕可汗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他捋着胡子,眼神像是參透了一切。
“恭喜可汗找到慕容将軍的軟肋!”突日和立刻恭維道:“有了可汗的神機妙算,不日便可将他擒獲!”
誰知達慕可汗笑容驟然一斂,對突日和正顏厲色道:“慕容琅此人乃是來自大周的狐貍,對他萬不可掉以輕心!你務必加強監視,密切關注城內外的布防。一旦發現他的隊伍出現在勒都附近,就以圖謀不軌為由,出兵截殺,一個不留!至于慕容琅本人嘛……等他進了皇城,就來個甕中捉鼈,一舉将其拿下!記住,我要活的!”
“是!屬下一定活捉這只狐貍,進獻給可汗!”突日和信誓旦旦地道。
“好!那我們就再等幾天!”達慕可汗安安穩穩地坐了回去。
事實上,就在他收到消息的當日,慕容琅與白傑以及剩下的幾百名士兵經過喬裝改扮,已混入了勒都。賣菜的,販牲口的,磨刀的,跑腿的,要飯的……士兵們僞裝的活計各式各樣。他們将配劍掩藏在道具之中,神經時刻保持着警惕。而那個消息則是留在駐紮地的禦風按照慕容琅的指示,指揮那兩名“眼線”發出的。
慕容琅命白傑率領一部分人在城外守候,自己則帶着剩下的士兵進入了城內。他們在靠近皇城南門的地方埋伏了下來。之前他與蘇墨約定,蘇墨得手後,會從皇城的南門逃出,因為這裏距離勒都的城門最近。
可是慕容琅不知道蘇墨什麽時候能從皇城出來,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出來。為了給她争取多一些的行動時間,他故意通過放假消息的方式,與達慕可汗打了個時間差。他下定決心,只要一天沒有收到蘇墨出事的消息,他便會在這裏等一天,直至看到蘇墨,或是她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