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可退
朱瑞安本想将這袋毒粒全部用給皇上,但還未及行事,周德忠便悄然前來,對當日皇上禦書房裏的情景向他做了禀告:“慕容大人接連兩日對皇上參奏了殿下,皇上聽完勃然大怒,摔了兩只茶盞……”
朱瑞安思來想去,近日他唯一能讓人查到的破綻,便是假借微服私訪、實則前往鞑靼一事。此事行得突然,耗時又長,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只要稍做打聽,便知他提及的那幾個到訪的州府,他壓根連面都沒露過。再加上他購買藍魄冥羅花的銀兩,是他收受的幾個地方官員的“孝敬”。若深查下去,後果将不堪設想。
他恨慕容狄竟不先來與他問詢,就直接跑到父皇面前去告狀。難道這個老家夥為了給自己搏一個鐵面無私的好名聲,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顧了?這是瘋魔了不成?想到慕容狄手裏還握着當年自己貪墨赈災款、嫁禍陳大人一事,朱瑞安眼底露出一抹殺意——此人留着實在危險!既然慕容狄不拿自己女兒的福祉當回事,那就便別怪他下死手了!這幽冥毒便先給這老家夥用上一用,正好也可試試藥效!
就是在此時,慕容狄的貼身老仆秦伯被他納入了自己的陰謀之中!
朱瑞安将此事交給了燕南天去辦。燕南天将那只錦袋中的幽冥毒取了大半,命一個老太監交給了秦伯。事成之後,老太監連同當日一同他外宅中的下人全部被滅了口。
那幾日,朱瑞安在宮裏惴惴不安,搜腸刮肚地想着如何應對父皇的問話。然而奇怪的是,此後一切如常,皇上并沒有因為什麽事質問或責罰他。這讓朱瑞安困惑了許久。那時,慕容狄已被秦伯在飯食裏下了毒,為謹慎起見,朱瑞安将毒殺皇上的計劃暫緩,待轉過年才趁皇上一次風寒的機會,命周德忠将毒粒下在了其所服的湯藥之中……
……
周德忠之所以能被朱瑞安收至麾下,背後也有一段故事。
從一個毫不起眼、受盡淩虐的小太監,一步步爬到真龍天子身邊,成為禁城太監中的魁首、司禮監掌印,這一路都經歷過什麽,只有周德忠自己知道。
宮中的歲月太長,也太難熬。在他大半輩子的太監生涯裏,他見過太多“一時風頭無兩、最後卻死無全屍”的大臣,也見過不少“今日被寵上天、明日就冷宮見”的妃嫔。連這些人上人都是如此,何況他們這些連人都算不上的奴才呢?
憑借着十二萬分的謹慎小心,憑借着放下顏面、拿自己不當人的覺悟,憑借着時刻不忘為自己明日籌謀的盤算,周德忠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他還熟谙宮廷裏盤根錯節的關系,練就了能一針見血、參透玄機的慧眼和七巧玲珑心。他熬成了精!
眼看着皇上日漸老去,周德忠深知,一旦新帝登基,他也要給“新人”騰地方了。看着偌大的一間太監值房,周德忠心裏五味雜陳。
在這裏,他從一個孱弱膽怯、動不動就抹眼淚的“小不點”變成了如今“不人不鬼”的“老祖宗”。從初來乍到,要給所有太監下跪、不給飯吃、被搶賞錢、洗恭桶……,到現在被所有太監跪,被他們點頭哈腰、嘴甜賣乖地獻上孝敬。饒是自己啐他們一口,他們都得笑着說:“老祖宗啐得好!老祖宗啐得妙!”
他熟悉這值房裏的每一塊磚,甚至迷戀這裏不怎麽好聞的味道。只要每日能在這裏坐上一坐,聽人喚他句“老祖宗”,他這一日都能過得舒坦。難道再過幾年,他真的要放棄他用命掙來的這一切,跟着退位的太上皇,去那個像活棺材一樣的仁壽宮裏等死麽?然後,再伺候太上皇終老,直至下陵寝陪葬?
“怎麽可能?!”周德忠蔑笑一聲,眼中晦暗不明。燈燭的火光将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極長,看上去活像一只厲鬼。他能從地獄裏爬上來,因着就是從不認命!若讓他交出這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別說這輩子沒可能,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沒可能!既然老皇上就快不中用了,那換個主子不就行了?。
“古時有三朝元老,我即便做不到三朝,兩朝還不做不到麽?只要我活着,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就永遠都得坐在我周德忠的屁股底下!”他堅執地想着。
自起了這個心思,周德忠便開始有意識地留意皇上對太子和其他幾位皇子的态度。按道理來講,太子是未來的儲君,他只要想辦法攀附上去即可。但周德忠在宮裏能走到如今這個位置,就在于他永遠不會把事情想得簡單。
“上趕着的永遠不是買賣。”、“狡兔死、走狗烹”,這些道理他太明白了。若是自己主動送上門去,做一只搖尾乞憐要飯的狗,等被朱瑞安利用完了,他會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所以,他要等朱瑞安來找他、來求他,到時他再與朱瑞安談條件!
周德忠之所以有這個把握,源于他在皇上身邊多年,摸透了皇上對太子的态度。如實說,這位太子殿下并不讨皇上喜歡,不單是不喜歡,應該說,皇上對太子的感情越來越……複雜。每每提及太子,旁人只在皇上的眼中看到了無奈,唯有周德忠會捕捉到那一抹轉瞬即逝的後悔。
現下,太子殿下俨然成了皇上心頭的一塊傷疤。他不願聽到大臣們提起太子的錯處,那仿佛不是在說太子不好,而是在指責他當年行事草率,過早立儲。
在皇上的衆位皇子中,與太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三皇子朱瑞佳。他就像大內庫房中收藏的那些奇珍,盡管不經常展露于人前,但誰也無法忽視他的光芒。而朱瑞佳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行事極為低調恭謹,無事絕不多言半句,讓人找不到一點錯漏。
周德忠心裏明鏡似的,如今,除了朝臣中的那些“太子黨”,但凡長眼睛、有腦子的都看好朱瑞佳。但老謀深算的他卻不敢打這位主子的主意。
一則,朱瑞佳的一身正氣讓周德忠感到不适,他聞着味兒就知道兩人不是一路的。而且,此人行事滴水不漏,讓他一點把柄都抓不到。沒有把柄就沒法拿捏,這樣的買賣他不敢碰。二則,皇上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廢太子。不然也不會讓明知“德不配位、能不稱官”的朱瑞安在東宮一待就是十幾年,何況太子的母後——皇後娘娘還在,還依然受寵。
想明白這些,周德忠才謀定了與朱瑞安捆綁在一起的想法。而朱瑞安也确實如他所料,沒過多久就找上了門,希望周德忠能及時向他傳遞皇上的消息,暗中助他早日登基。在那一場徹頭徹尾都是交易的談話裏,周德忠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朱瑞安的允諾,謀到了新朝中的老位子。
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着,周德忠陰鸷的面容上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擡手掐滅了眼前的燭火。一縷帶着焦糊味兒的白煙晃晃悠悠地飄忽了幾下,轉瞬便消散在空氣中……
……
由于幽冥毒給慕容狄用去不少,錦袋中已所剩無幾。周德忠只給皇上下了一次毒,就用盡了。為此,朱瑞安必須再弄一盆藍魄冥羅花。他派燕南天按照之前的套路再次搭上垛兒只,哪知這回垛兒只卻告訴燕南天,他家王子覺得上次的花賣虧了。他們若是再想要,就只能拿大周的綏、漠、伊三個州來換!
朱瑞安看完燕南天回傳的消息,登時就砸了手邊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達臘膽敢開這個口,就說明朱瑞安的身份已經暴露,達臘知道了他就是大周的太子。但身為太子,他怎麽可能将本國的領土拱手送與外邦蠻夷?這是通敵叛國的大罪啊!
朱瑞安當即決定放棄這筆交易,另謀他法。可周德忠卻在此時向他透露,皇帝一連幾夜都宿在了三皇子的母後、如妃娘娘宮裏,讓他醒着點神兒。朱瑞安立刻起了警覺——他若再不加快速度,誰知道哪天醒來,他這太子的名頭就被戴到了三弟的腦袋上!此事已成了他的燃眉之急!
“眼下,什麽事都比不過自己上位要緊!那三個州不過就是幾個邊陲小鎮,多一個少一個有什麽要緊?實在不行,待本王坐上龍椅,再讓慕容琅把它們搶回來便是!”朱瑞安心裏想着:“可如何才能将它們給到達臘呢……”
直接送顯然是不可能的,他籌謀了幾日,終于想到個穩妥的辦法。
幾年前,東昌府曾經鬧過時疫,此病當時波及了數個州府,甚至還傳到了玉京。後經太醫院連同醫界行會、以及京城多家醫館的大夫共同研判,才找到破解之法。當時,朱瑞安留了個心思——此病如此厲害,他冥冥之中覺得或許在未來能派上用場。
他命人将幾個染了疫症的病人暗地裏地養了起來,但不給他們醫治。若有人快死了,就在他臨死前将其身上的疫病傳給下一個人。通過這種方式,病種便被留存下來。
此事已持續了幾年時間,朱瑞安突然靈光一閃,眼下不正是當用之時麽?
他命令手下将十幾名病患帶至綏、漠、伊三州“投毒”。為保此計成功,臨近的朔州他也沒放過。待疫病在這幾州蔓延開來,勢必會傳染給當地衛所的兵将。一旦兵将中招,那也就意味着整個軍事防衛的全面瓦解。
朱瑞安本打算到此為止,剩下的事就交予達臘。誰知好巧不巧,前去“投毒”的手下傳信給他:遼東都司指揮使梁義見疫症在當地鬧得厲害,恰好那段時間慕容琅正在霍州對戰阿魯瓦,不在朔州,于是,梁義便命各州衛所呈交兵防圖,供其提前了解各州的兵力布防。萬一敵軍來犯,他也提前有個準備。
朱瑞安獲悉此事,馬上傳消息給仍在定昌的燕南天,命他趕到遼東衛所,出示太子信物,要求梁義将這幾州的兵防圖謄畫一份。同時,他要燕南天告訴梁義,若是膽敢将此事說出去,那麽其在京中的妻兒老小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燕南天将三州兵防圖交給達臘,才拿到另一盆藍魄冥羅花。朱瑞安原以為,達臘和他的将士只要将戰事拖到疫症全面爆發,他們利用手中掌握的兵防圖,就是一群笨蛋也能拿下那三州了。
沒想到,綏、漠、伊三州的将領向朔州求助,朔州衛的副将嚴恺帶領章、廖兩位參将帶兵前去施援,硬生生沒讓那群鞑靼兵沾到半點便宜。待慕容琅回到朔州,他帶去的醫官将各州疫症治愈。這仗就更沒得打了!
達臘未能如願,但朱瑞安卻得到了他想要的。第二批幽冥毒開始加緊煉制。為了安撫達臘,朱瑞安安排燕南天去離宮密談下一步助達臘奪取三州的計劃。沒成想,當晚慕容琅就将達臘生擒了!
朱瑞安知曉此事後,手心一片冰寒。他一方面真切地領教了慕容琅以及他領導的朔州衛的厲害,但另一方面又擔心慕容琅一旦追查下去,恐怕會觸碰到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即便如此,朱瑞安也不打算要慕容琅的命!
除去慕容琅是慕容琬的嫡親弟弟這個原因,朱瑞安清楚地知道,此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是一位不世出的将軍。待自己執掌大周以後,他需要依靠此人為他南征北戰、開疆拓土,替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而他只要讓慕容琅站到自己這邊即可!
周德忠在領會了朱瑞安的心思之後,給他出了個主意——若想拿下慕容琅,不能強攻,只能智取。聽聞這位大将軍極度愛惜羽毛,這便是他的七寸!
那時,正好慕容琅因在霍州大敗阿魯瓦,被皇上下旨封賞,而前去宣旨的正是周德忠的幹兒子文繼先。周德忠給文繼先飛鴿傳書,告知他到了朔州之後,要施計将慕容琅酒後亂性、強占民女的罪名坐實。而從定昌回到朔州潛伏下來的燕南天則負責安排紅霞和媚藥……
……
不知什麽時候起,天色暗了下來。朱瑞安已在椅中坐了多時。書案上的茶水已然涼透,鎏金浮雕花卉紋銅爐內的熏香也燃盡了。
後面的事他不想再去想了,回憶對他而言,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他不願回頭去看,因為後面沒有他的退路,只有他一步步走向深淵的腳印。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萬千條路可以選,只有他,從來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因此,為了走到這條路的終點,他必須不擇手段!
朱瑞安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水,五髒六腑也跟着冷了下來。
自從他派死士給慕容夫人發出那封秘信,他便知道,距離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已經不遠了。據他揣測,慕容琅大概已掌握了他所有的陰謀,現下應該正在回京的路上。
“但……”朱瑞安用香鏟撥了撥銅爐裏的香灰,面露譏嘲。幸好是慕容琅,所以他不怕。雖然他曾經下決心不再利用慕容琬,但這一次是慕容琅逼他的!而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的那些秘密,随便任何一個,都可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他不得不将慕容琬作為人質,讓慕容琅閉嘴!不過,他只用慕容琬這一回,只這一回!
皇上眼看時日無多,他只要過了慕容琅這一關,稱帝便會指日可待!到那時,他就可以兌現對慕容琬的誓言——立她為後,讓她成為天底下所有女子羨慕的對象。而他還會給予慕容琅高官厚祿,給予整個慕容家舉世無雙的風光榮耀。他們一會原諒自己過往所做的一切!
“不!”朱瑞安自嘲地笑了笑:“那時自己已經是皇帝了!還談什麽原諒?皇帝無論做什麽都是對的!”
對!他根本沒有錯!
他從未做錯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