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攏春色
慕容琅把心一橫,這姑娘實在蠢笨至極,一個勁兒地給他的火上澆油。如果不把話說清楚,不知道她還會說出什麽令人發指的傻話!索性他今日就不要這張臉面了!不過,這筆賬他會記着,等把她娶到家中,他定要把今日以及之前所有的帳都讨回來!
“陳墨語,你恐怕不會想到,在你還是蘇公子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為此我還一度懷疑自己有龍陽之好!你在霍州誤闖浴房行刺我,我竟然因為對你動情而走了神;你從定昌回來差點凍死在馬上,我抱你到氈房,卻趁喂藥的時候,像做賊一樣偷吻你;你假扮舞姬去為達臘獻舞,我因為吃醋,不想讓嚴恺與你獨處,臨時決定代他與你同去……”
“本來對于自己的斷袖之癖,我都已經準備認了。沒成想,你竟然是個女子!你可知我當時有多欣喜!可一想到曾讓你那麽多次只身犯險,我又有多後怕!……”
陳墨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有損男子尊嚴的話,怎麽會從慕容琅的口中說出來?她嘴唇微張,一動不動地僵愣在原地!聽着青年将他對自己的愛慕娓娓道來,她面上剛剛褪去的紅色又浮了上來,繼而由紅轉紫,整張臉滾燙得像要燒着了:“原來他從那麽早開始,就喜歡我了?”
“我以為那夜的女子是程玉姝,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但既然大錯已經鑄成,我就必須要對她負責!訂婚那日,當我看着她的臉,口中卻差點喊出你的名字!……還有在鞑靼皇城中那些夜晚,我們雖假意說着那些葷話,但我卻很想把你,把你……”
“慕容公子,求你別再說了!”陳墨語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敢再聽下去了!原來,他真的不是來怪她趁他不備,爬上他的床榻的!不是嫌她根淺門微,卻不知天高地厚地沾染了他身子的!原來,他對她用情至深如此!
他是來求娶她的!
站在遠處的禦風見三人說了許久,不知發生了何事,便疾步向這邊走來。誰知剛走到近前,還不待他站穩,就聽到了主子這麽一大段真情剖白。此時的他風中淩亂,不知今夕是何夕。
禦風想着,自己明明一直跟在主子身邊,可主子說的這些事為何他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走神”、“偷吻”、“吃醋”……這是他主子能幹出來的?禦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看向慕容琅。這人确定是自己的主子?別不是被人掉包了吧?
浸惠住持活了這麽大年紀,還是頭一回見男子在尼姑庵門前,不加掩飾地宣揚自己對女子的那些傾慕的心思,而且這男子還是當朝二品武将、赫赫有名的大将軍!這可真是名副其實地活久見!
可這裏畢竟是女尼修行之所,慕容琅的言辭舉動太過出格,她作為住持,不能放任不管。趁着慕容琅被陳墨語打斷,浸惠住持趕緊插話道:“慕容将軍,眼下天色已晚,我們在庵門前如此敘話委實不妥。不如,您且先回去。待我問過墨語的心思,改日再……”
“我崴了腳,一時半刻挪動不了!”慕容琅立即回道。他擔心的是,若自己就這麽走了,萬一陳墨語為了躲他而離開尼庵或者藏了起來,天下之大,可讓他到哪裏找去?因此,他今日必須要得到陳墨語的一個肯定的回應。
“主子,您受傷了?”禦風聽到慕容琅說崴腳,急忙走過來,扶着他到庵門前的臺階下坐定,掀起他的袍腳,為他脫靴查驗。
陳墨語原以為這是慕容琅為賴着不走而找的托詞,待見到他褪下绫襪後腫得像饅頭一樣的右腳踝,才知道他并未诓人。想是她剛才為了掙脫慕容琅的懷抱而将他推倒時,不小心弄傷的。
陳墨語有心上前探看,但浸惠住持還在,她有些難為情,便止了步子,可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慕容琅腫起的腳踝。
浸惠住持此時也下了臺階,仔細驗看着慕容琅的傷。他的腳裸紅腫,有的地方還泛起了青紫色,估摸着是有血管破裂、存了淤血的緣故。
“阿彌陀佛!”浸惠住持一臉關切,卻又為難地道,“慕容将軍受傷,理應留下來醫治。但本庵有律,不得留宿外男。這倒讓貧尼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怎麽?我家主子在你們這裏收了傷,你不說趕快将人接到庵中好生照料,反而拿規矩說事。虧你也是個出家人!不是說出家人都慈悲為懷麽?你怎地這般鐵石心腸?”禦風見主子受傷,心裏正不痛快,将氣一股腦地都撒到了浸惠住持身上。
“禦風,不得無禮!”慕容琅立即喝止,随後他向浸惠住持抱歉地道:“在下管教護衛不嚴,還請住持莫怪。不過……我現下确實難以動彈,還請住持想想辦法。”
其實,慕容琅完全可以讓禦風帶着他同乘一騎下山,但他鐵心鐵意今晚就是要留在此處,因此才不會主動說起。
這個辦法浸惠住持自然也想到了,但因着禦風剛才的一通怨怼,她便不敢再言語。而且慕容琅身份貴重,倘若下山時出了什麽差池,疊翠庵逃不了幹系不說,她的心裏也會過意不去。
“要不……要不就委屈慕容公子在我乳母所居的偏院中将就一晚?”陳墨語猶豫着建議道。她見慕容琅執意不肯走,又不想浸惠住持作難,只得想了這麽個法子。何況人是她傷的,雖不是出于故意,但多少都要負些責任。
慕容琅聞言,嘴角微微向上一挑,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那就恕我叨擾了!”慕容琅果斷同意,不給陳墨語留任何反悔的機會。
“主子,您今晚真要住在這裏啊?”禦風訝然。怪道出門時,主子讓他多帶上幾件換洗衣袍,敢情早就有這個打算。只是這窮鄉僻壤的,主子又受了傷,這裏連個正經下人都沒有,要是怠慢了主子可怎麽好?
“你若想走,你自己走。我決定就歇在這裏了,我覺得這兒挺好。”慕容琅聽出了禦風話裏的意思,對他道。
“主子在這兒,我能去哪兒?主子覺得挺好,我自是也覺得挺好。”禦風順着慕容琅的話道,但他心裏卻在嘀咕:“主子你可不是覺得挺好麽?只要能見着陳姑娘,就是刀山火海我看你都覺得是名勝古跡!”
浸惠住持想了想,紀吳氏所住的偏院在庵院一側開有一道旁門,因此不用經過庵門。如此一來,也就不算是違背了庵中的規矩,可算是一個變通之法。于是,她對慕容琅道:“那就委屈慕容将軍在偏院安置吧!”接着,她又轉頭叮囑陳墨語:“墨語,你先帶慕容将軍過去。稍後,我命人再給你送去兩床被褥。山裏晚間寒涼,莫要讓大将軍凍着了。”
“是!多謝住持!”陳墨語恭謹地應道。
浸惠住持看着幾人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莫名響起剛剛慕容琅在她面前的朗聲陳詞。想着一位平日高高在上的将軍為了一個女子竟肯屈就到如此地步,她在震驚之餘,又為陳墨語感到由衷地喜悅和欣慰。
“真沒想到,這位慕容将軍竟是這樣一個人……”她在心裏兀自念着,轉回身進了庵門。誰知,門後早已聚集了庵裏的一衆女尼,大家将此前發生的所有都看了去,臉上的表情簡直比作畫的顏料還要精彩。她們見住持回來,眨眼間四散奔逃,生怕被抓到責罰。
浸惠住持苦笑不得,暗自慶幸閉關這些日子庵中沒有香客,否則外面的男女又親又抱,裏面的姑子八卦心腸。這若是讓外人看到,可得把這疊翠庵當成什麽啊?
……
慕容琅進到偏院後,先去拜見了紀吳氏。待向她問過安,他便等不及地道出了要娶陳墨語為妻。雖然嚴格說來,乳母只是陳家的一個下人,但陳墨語與她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早已當她是親人一般。因此,慕容琅必然要征得她的同意。
紀吳氏哪裏能料到慕容琅會來到此地,而且一來就是要與她的墨語成親。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天馬行空的事麽?
她心裏思忖着,雖說陳家的冤屈已被昭雪,但也改變不了慕容家曾經犯下的罪孽。這仇人之間可有結親的道理?還是說,她十幾年沒出過庵,如今的世道已經變了?
紀吳氏看着面前英姿卓絕的青年,又看了看坐在一旁嬌羞又無奈的陳墨語,只覺得自己真是老了,這小兒女之間的事她是弄不明白了。她除了讓慕容琅多喝點熱水,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慕容琅自是清楚一下與紀吳氏說這麽多,她定是消化不了。不過日子還長,她一日消化不了,他就等一日,她兩日消化不了,他就等兩日。反正,他已經住了進來,紀吳氏不點頭,他一直住下去就是。
陳墨語已經被慕容琅折騰得沒了脾氣。這人還沒問過她的意思,就大喇喇地向乳母“提親”。他就這麽肯定自己會嫁他?若是自己不同意呢?難不成他還要明搶?
禦風早就看不下去了。經過今日這一遭,他格外同情疊翠庵中的老老少少。攤上他家這位主子,除了多念幾句“阿彌陀佛”,真是一點轍都沒有。不過,他算是知道了主子的臉皮有多厚。不能說與城牆毫無關系吧,只能說是一毛一樣!
屋內的氣氛奇奇怪怪,陳墨語正想着是否找個借口帶慕容琅主仆二人先回房休息,恰好有女尼來送齋飯和被褥,總算中斷了正在進行的議親,也可以說是逼嫁的對話。
陳墨語以為吃飯的時候,幾人能輕松些。她大不了再給乳母講一些在霍州和朔州對戰鞑靼的故事,将話題岔開。誰知道,還沒等她說上幾句,慕容琅三繞兩繞又說回到了婚事上。
他不僅說到了大婚當日如何籌辦,還講到成親之後,不會将陳墨語困于內宅,而是帶她一起去朔州,兩人并肩守護大周的邊關。此外,他還信誓旦旦地向乳母保證:他此生不納妾,不收通房,只愛陳墨語一個女子,打算與她生個一兒一女。當然,若是墨語想要多生幾個,他也很是樂意……
“慕容公子!”陳墨語聽他越說越離譜,羞得無地自容。再說下去,她真怕他将兩人每個月行幾次那種事都要給乳母交代上一番。
然而紀吳氏卻越聽越認真,她發現慕容琅看似不羁,但對這樁婚事卻極為認真,既考慮了眼下又想到了日後,處處都為陳墨語做足了打算。而且他說話時,态度謙和有禮,沒有因為他們身份的差距而頤指氣使、盛氣淩人。她幾乎要被他說服了。
慕容琅見紀吳氏眼中逐漸亮起的目光,心中有了七八成把握。眼見勝券在握,他卻突然收住了話頭。雖然打仗講究乘勝追擊,但他也怕過猶不及。一則,紀吳氏畢竟上了年紀,需要給她一些時間,讓她一步一步感受到自己的真誠和對陳墨語的用心。再者,陳墨語還沒有給他一個明确的答複。若是他和乳母就這麽将這樁婚事定下,那他所謂的那些對陳墨語的尊重豈不成了欺人之談?
見慕容琅終于不再說話,轉而認真吃飯,陳墨語在心裏默念了十遍“阿彌陀佛”。
……
是夜,伺候乳母睡下,陳墨語踱步至院中。姣姣朗月高懸于頭頂,身後一陣清冽的松香氣息傳來,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
許是因為知道了慕容琅所有的心思,此時她反而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低頭磨搓着手指,聽着青年的腳步一點一點靠近,心裏又緊張又甜蜜。驀地,她被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溫柔地圍攏在了臂彎裏,瘦削的玉背隔着僧袍緊貼着青年寬闊的胸膛,耳邊傳來溫熱又暧昧的氣息。
“墨語,我知道今日我的所作所為荒誕乖張,讓你受了驚吓。但這輩子,只有你才能讓我如此失去理智。”慕容琅柔聲喃喃地說着,那是情人之間才有的分貝,“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他将下巴放在陳墨語的肩頭,鼻尖滿是少女空谷幽蘭般的香氣。他有些迷醉。
這一次,陳墨語沒有掙脫,反而将身子又向後靠了靠,二人之間再無縫隙。
“程韬大人那裏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向他說明了緣由,也賠罪認錯。程大人同意退親,還叮囑我要好好待你。”慕容琅用側臉輕輕地蹭着陳墨語的面頰,不知是誰的臉龐滾燙,讓兩人的身上都起了熱意,“所以,現在只差你的同意了。我剛才可都對乳母許諾了,此生只娶你一個。你若是不答應,我這輩子可就要打光棍了!”
慕容琅起先說得一本正經,沒想到最後突然來了這麽一句,陳墨語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慕容琅見她有所松動,趕忙将她的身子轉過來朝向自己,雙臂禁锢着她的腰肢,垂眸看着她那張美得動人心魄的臉,驚喜地問道:“這麽說,你是同意了?”
“呸!油嘴滑舌,誰同意了?”陳墨語故意嬌嗔道,這人算計了她這麽多日,她怎能輕易讓他得逞。
“你怎地知道我油嘴滑舌,莫非你嘗過?”莫容琅逗弄着她。
“你!”陳墨語真想問問這人的臉皮是什麽做的,明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強吻她,現在反而惡人先告狀。
“我都已經以身相許了,你真的如此薄情寡義麽?”慕容琅将嘴唇貼在少女的耳邊癡怨地說道,口中呼出的呵氣弄得陳墨語周身連帶着心裏都起了癢意。她白皙的面龐仿若染了一層薄胭,那是一抹嬌媚的春色,烏墨般的秀發在風中飄蕩,将兩人悄悄纏起。
慕容琅将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見陳墨語仍是不應允,他搜腸刮肚不知道還能怎麽辦。過了半晌,只聽他突然賭氣地說道:“那你還吓跑了我的麋鹿呢?現在麋鹿找不到了,你只能把自己賠給我!”
陳墨語知道這人當真是被自己逼得無法了,要不也不會将兩人幼時的那一樁舊怨都提了起來。她擡眼看向慕容琅,青年的眼眸寧靜幽深,眸中全是她的身影。霎時間,她仿佛跌入了一潭深不見底的春水之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援,只能不斷地墜落,墜落,墜落……
“我……”陳墨語心裏揣度着語句,她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不知該如何回應男子的追求。慕容琅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眼眸晶亮,丹唇粉嫩,許是被自己含吮過了頭,此刻紅腫未消,看上去致命地誘人。他輕輕地擡起陳墨語的下巴,不容拒絕地将唇覆了上去。
唇舌交纏,缱绻輾轉,陳墨語閉上眼睛,心甘情願地感受着男子溫柔又霸道的愛意。就在她即将因窒息而昏厥的瞬間,她聽到一聲含混地低吟:“陳墨語,我會用盡一生愛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