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故事真正的開始是在六年後的春天。
得靠于當年努力高考考了個好成績林星上了一個一本大學,後來又一路長虹的考公考編,沒有絲毫猶豫,研究生一畢業又去考了教師資格證,學歷和努力的加持讓她後來的人生幾乎順風順水。
其實大多的人都不理解:研究生畢業明明有好多工作可以找,為什麽要去當老師,她們還在不理解這個時林星做了一件別人更無法理解的事,她回了宜城。
沒錯,宜城,那個四線什麽都不發達但物價卻貴的離譜的城市。
“林星,你瘋了?”她記得她的很多好朋友都曾這樣驚訝又疑惑的問過她。
她從不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那是她在被宋念白救下,而宋念白卻面臨被強制要求道歉不然就退學的威脅時她做的最堅定的決定,也是那個決定和那個人撐着她走過了那些枯燥難熬的學習生涯。
被救下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不,其實說,從那天早上她知道自己被造黃謠而自己百口莫辯的那一刻起她就想了很多,比如她是怎麽從重男輕女,毫無隐私,一直被灌輸家裏沒錢的家庭裏走過來,又是怎麽從晚上倆三點睡早上五點半起床,天天做題做到哭走到高三。
她看着別人比她好那麽多倍的教學資源,好那麽多倍的教資力量,她羨慕,她從未如此強烈的想:如果這個城市發達一點,有稍微好一點的師資力量,那麽考上大學是不是都會比現在簡單一點。
也是從那天晚上她正式萌發了以後做老師的念頭,而這個念頭在她得知宋念白被強制要求道歉,不然就直接開除時到達了頂端,她從未如此恨過,原來道理在錢面前真的可以沒有任何作用,它可以讓人不論是非,可以讓人不管自己是不是會毀掉一個學生的一輩子。
直到那件事情過去很久她也還是常常後怕,不是怕自己當時如果真的跳下去了怎麽辦,而是想,如果當年沒有遲北故,宋念白不願意道歉真的被開除了怎麽辦。
她們同為學生所以她們知道讀書考上一個好大學對她們來說有多重要,因為她們在同一個城市所以她們知道開除意味着一輩子只能在這,因為她們同為女性所以她們知道考不上大學就意味着結婚生子,因為她們有同樣讓人窒息的家庭,所以她們知道走不出這裏就是從一個深淵掉進另一個更深的深淵。
太多太多的感同身受讓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站在懸崖邊上的宋念白,她沒法接受宋念白的一生毀于此地,更無法接受宋念白一輩子爛在這個地方,可那有什麽辦法呢,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因為她們沒有錢也沒有權,她們只是這人世間最普通的一個平民百姓,所以她總是無數次的感謝遲北故,感謝那個人喜歡宋念白,救宋念白的同時也連帶着救了她。
說連帶其實也不太準确,因為不管這件事發生在哪個人的身上,以遲北故一慣的作風他依舊會對這件事表明态度,依舊會查明真相。
可她不會忘記是因為有宋念白他才那麽着急,如果再晚一點,再晚一分鐘,她沒有聽到造謠已經被澄清的消息她将會在幾秒後從六樓一躍而下,粉身碎骨血流滿地,也不會忘記為了宋念白遲北故在背後做了多少,花了多少錢多少精力,熬了多少夜才能在短短倆天內把校長扳下臺,她亦不會忘記因為宋念白她的青春才有了那些不曾奢求過的熱鬧:運動會,演唱會,百日誓師…….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臺下觀衆千萬,那麽多首歌,其實只是那人想把那幾首歌唱給那一個人聽。
是什麽時候知道遲北故喜歡宋念白的呢,是看見了他趁對方不經意間回頭悄悄觀望,是看見他看着她的照片漫無目的的發神,是看見對方偷偷看她的試卷分析問題在哪裏。
都說相愛之人對視時眼神熾熱又癡狂,可她們對視時彼此的眼神卻一個比一個眷戀。
要問明顯嗎,不明顯,甚至可以說是藏得好,乍一看不會發現任何問題。
一個太過自卑,一個又偏偏藏得太好。
可她就是知道了,知道她們互相喜歡,知道他們為彼此做的那些事,即使她不能改變什麽,而她知道的這些東西成了遲北故死後心裏揮之不去的念想。
那個揮之不去的念想讓她直直走上了回到宜城高中這條路,于是她又回到了這裏,帶着遲北故未被宋念白知曉的愛意。
出乎意料的,再回到宜城高中時,她看見了另一個熟人,林靜桉。
只不過這次再見時她們已不是同學,林靜桉作為校長來接待她這一個任教老師,沒錯,林靜桉真的做了宜城高中的校長,不懷疑,林靜桉完全有那個能力也完全有那個實力。
對方很親切的和她打了招呼然後帶她去了自己的辦公室,二樓的右邊走廊,是她最熟悉的那個辦公室,上樓時林星路過了高三四班,裏面恰巧在上課,林星不經意的往教室裏晃了一眼然後看見了講臺上那個熟悉的身影。
對方依舊像幾年前一樣戴着副眼鏡吊兒郎當的模樣,笑着撐着手在講臺上嘲諷被叫上黑板上做題的人字寫的像狗刨。
是紀枕槐。
林星聽着教室裏傳來的一聲又一聲的“切”恍然覺得一切都沒有變,她還坐在教室裏上課,看着遲北故守着宋念白,看着于朝和陳安互損,聽着陸允允和宋念白抱怨作業多,一切的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像是察覺到了窗外有人在觀察他,教室裏的人側過頭看了一眼門外,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後朝她和她身邊的林靜桉點了下頭。
“他還在這裏教書嗎?”林星有不确定的問
林靜桉點了點頭:“他一直都在這教書。”
那時對學位和太多東西都沒有概念只是知道紀枕槐會的很多,讀過特別多的書有很多的知識,後來自己上了大學之後才知道紀枕槐有多厲害,再想起時只覺得匪夷所思了,那樣一個人來教他們完全是浪費,沒想到對方竟然還在這裏教書。
林星有些好奇的問了一句:“他的工資是學校發嗎?”
“你想什麽呢,我們學校能請的起他?”林靜桉笑了一聲,“你我們都請不起。”
林星搖了搖頭:“我不靠這點錢活着,你們正常開工資就行了。”
後來林靜桉沒再說話只是在把林星送到辦公室之後輕輕抱住了對方
“你不該再回來的。”
林星只是慢慢回抱住了對方,她當然知道對方在想什麽,花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就是為了走出這裏,明明有更好的發展卻又像是回到了原點,可如同林星知道林靜桉為什麽會回到這裏做校長一樣,林靜桉也知道為什麽林星會做老師又為什麽會回到這裏。
世間有太多東西無法言說,明明彼此都為彼此覺得不值得,可偏偏大家又都在義無反顧的朝着那個不值得的選擇走,邊走還邊勸別人別走這條不值得的路。
她應該說點什麽來安慰彼此的心,例如:其實這裏也很好啊,其實這裏的沒想象中那麽糟啊,但這些說法安慰不了任何人,每個人回到這都需要莫大的勇氣,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這座城市怎麽樣,與其推脫安慰不如大膽承認自己回來确實花了很多勇氣,确實舍棄了很多很好的機會。
換而言之,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從這座城市出來,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對這裏發生的有關他們的回憶還有所懷念,誰又願意回到這裏呢?
他們都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沒有人會回來,大家都說要去往祖國的西部,可其實真的從那些地方逃離出來後,每個人都在奔向沿海的發達城市,沒有人願意再回去體驗那種人生了,畢竟拼了命才從那些地方逃出來,又怎麽還會願意回去在那裏待一輩子。
漫天的黃沙和遍地的高山困住的不僅僅只有人,還有希望,還有再回到那裏的勇氣。
林星咧嘴朝着林靜桉笑了笑,大大方方的承認自己其實沒有那麽大公無私:
“我敬佩所有回到這裏的人的勇氣,也祝福所有奔向更好未來的人的決定。”
我大膽的承認自己的膽怯,也大膽的誇贊自己再回到這裏的勇氣。
她說完這句話後林靜桉沒再說別的話只是在離開辦公室前輕輕的說了句謝謝。
然後日子就像該過的那樣,備課上課看着現在的少年擁有熱烈的青春,看着他們為了自己的目标努力奮鬥,看着他們為了自己的夢想拼命讀書拼命刷題。
看着太陽升起,看着暴雨侵襲。
不同于之前的是即使現在教學資源依舊算不上很好,但學校裏一直有公司在捐款,除了紀枕槐和她之外上面又調來了三個研究生。
五個幾乎全能的老師加上林靜桉負責了全部高三班級的重難點和知識題量擴展,盡量縮小和其他地區教育資源的差距。
一切都風平浪靜,林星在這個學校待了半年,直到後來林星媽開始給林星安排相親對象,催促林星安家結婚生子,然後林星開始奔上相親之路,但更多時候相親只是一種緩兵之計,一種讓林媽停止念叨,停止給她灌輸大齡剩女以後沒人要的緩兵之計。
要問她想結婚嗎她沒法回答,可如果結婚意味着辭職待在家照顧孩子,承受自己的丈夫在外出軌,承受自己的生活越變越差,承受自己越變越差的精神狀況,承受喪偶式的家庭教育,承受三天倆吵,張口閉口黃臉婆羞辱的“怨婦”,那她可能一輩子都在相親的路上。
如果婚姻和孩子是可以不管幸福與否必須要完成的使命,那她甘願一輩子都在留在那條“不孝順”“不為父母着想”“自私”的路上。
而他們的正式交集是在她的第十三次相親,如同以前的很多次一樣她下課之後早早收拾好自己準備坐在約定好的位置上等對方——她早已習慣了對方的遲到,然後裝作不在意的接受對方虛情假意的道歉并禮貌地說一句沒關系。
老實來講她并不奢求在這裏的人有什麽守時的觀念畢竟她并不覺得她能在這裏找到一個能在和她三觀相近并且互相尊重對方彼此的人。
然而正當她走到咖啡廳的落地玻璃窗前卻在看見裏面坐着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不同于對方以往在辦公室較為随意的穿搭,對方今天明顯的穿的正式了些,那人沒低頭玩手機坐姿放松正發呆的看着桌前的洋甘菊。
這是一件極其尴尬的事——倆個在同一個辦公室卻鮮少有交流的人在咖啡廳相遇了,并且對方還極有可能是她的相親對象,她對紀枕槐的了解的确算不上多但又不至于說不熟,畢竟對方教了她三年然後又成了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
但除了寥寥幾句工作上的交流外她們幾乎沒有任何聯系甚至連對方的好友都沒有,只留了一個方便應對突發情況而留的電話號碼。
她的手機響起一陣提醒音,是她媽發來了相親對象的電話號碼,林星退出聊天軟件打開手機裏存的電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對,然後确定了對方就是她的相親對象。
她沒再站在玻璃窗外觀看而是走進店後輕輕推開了紀枕槐對面的椅子,對方的視線也随着對面的椅子被推開漸漸轉移到她的臉上。
看清林星的一剎那紀枕槐小小的詫異了一下,但很快他斂了斂情緒挂上得體的微笑:“林老師今天穿的很好看。”
他對林星的記憶其實還停留在那年她和宋念白被造黃謠,雖然倆人在一起共事了半年,但他們除了必要的交流沒說過幾句話,他也意外了一下,沒想到這次的相親對象是她。
“紀老師也穿的很正式”林星禮貌的互相吹捧。
那天他們禮貌的走了走過場,介紹了自己相關的情況,然後加上了微信,倆人莫名其妙的開始了聊天。
後來倆人就成了戀人,她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宋念白直到倆年後他們即将結婚的前一天。
那天紀枕槐醒得很早且一直處于沉默的狀态,她不太喜歡去追問對方發生了什麽是不是有事瞞着她,她只是一直把紀枕槐抱在懷裏靜靜的陪着對方發呆。
紀枕槐握着她的手有些用力直到下午對方才像是緩過了神然後把林星帶出了門。
他們走到了一座墓園,一座很熟悉的墓園,八年前遲北故的葬禮就是在這裏。
林星看着遲北故的墓大腦先是懵了一瞬,然後他看見紀枕槐把不知什麽時候放在包裏的結婚請帖拿出來了,他彎腰把請帖放在了遲北故面前說了一句
“我比你先結婚,你比我先幸福。”
林星怔然的看着站在遲北故墓前的紀枕槐,她沒能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你的份子錢怎麽随?”紀枕槐打趣一般的問到
笑容沒撐起倆秒,紀枕槐忽然被人從身後環住了。
林星沒有問他們是什麽時候相識,也沒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因為這和太多無可争辯的結局一般,沒有任何意義。
紀枕槐的朋友去世了,她抱住了紀枕槐,僅此而已。
感受着身後人的體溫,紀枕槐一直僵硬的身體終于放松了下來,他回過頭把臉埋在林星頸間,輕輕的吐了口氣
“怎麽辦啊林星,我的好朋友不在了。”
我的好朋友不在了。
這是從遲北故去世後紀枕槐第一次說出這句話,那些年來所有的憋屈和懷念,随着這一句話一下子釋放了出來。
那麽多年的想念和還沒來的及完成的承諾在他站在遲北故墓前,身後站着自己的愛人時爆發了。
林星抱着顫抖的紀枕槐輕輕拍着背,頸窩處的衣物慢慢變的濕潤。
她想大概他們也相識了很久,大概他也像陳安和于朝一樣,無從告知自己的眷戀。
有些話沒法坦蕩地說出,無法接受的事實,和無從下口的理解都成了困擾他們多年的幻境。
她想,她或許明白了,為什麽他會來這裏教書。
她解開了這個答案,這個十七歲時沒能解開的答案。
她沒有告訴紀枕槐應該怎麽辦,也沒有安慰,就像遲北故逝世時宋念白的失神一樣,安慰并不能起任何作用,不然紀枕槐和宋念白陳安就不會到現在還是無法将這件事淡然一樣。
後來的婚禮,伴郎請的是陳安和于朝,伴娘是宋念白和陸允允,在新郎好友的那一桌,紀枕槐留了一個空座位,那個座位上放着伴郎服,放着一杯白酒,放着伴郎的伴手禮,紅包和喜糖,沒有寫名字,但林星早已确定那是誰。
座無虛席的盛宴裏,推酒敬酒的動作間,所有人都選擇性的忽略了那個空着的位置,大家都理所當然的把那個空着的座位,想成了只是一個臨時失約的朋友,因為有事沒能及時參加,而那個座位随時會坐上那個人。
只有紀枕槐時不時看一眼那個座位,看那個人是否坐在了那個位置上,看那個從童年就相識,說好要平安順遂的人究竟有沒有人如約的出現在自己的婚禮現場,而後那些本該是遲北故的東西又被原封不動的帶到了遲北故墓前。
後來每一個重要的節日林星都會陪着紀枕槐一起去墓園看看遲北故,并在對方墓前遞上一枝木棉花。
她的執念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看望中歸于青春永遠守住的秘密,然後由她繼續替遲北故守着宋念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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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冬季的雪會在秋天結束之後來臨,我還沒來得及看到的黎明,還等着與你共同出現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