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或非良人 [V]
清晨薄霧微攏,辛婵推開朱紅軒窗,便見外頭花枝銜露,輕風微拂,便有露珠從花瓣上滑下來,晶瑩流落。
她将手裏的木梳擱下,便去取了茶葉在殿外的長廊裏煮茶。
昨夜謝靈殊給她帶回來的烤鴨很好吃,她想她也該回報他些什麽。
冰藍的光芒從她指間飛出,于是廊外那一片綿延的林間繁花便有花枝顫動,如雨般的露珠一滴滴落下,盡數被收攏在了一只青玉罐裏。
這燭明殿前種着很大一片的華棠樹,其花粉白,朵朵綻開便如牡丹一般簇擁着,在葳蕤綠葉間更添嬌豔。
華棠是靈氣豐沛之地才有的靈樹,九州之內,怕是沒有任何地方能如正清山這般綿延成一片繁茂的花影。
從華棠花間取的露水,自然也與尋常露水不同,這沾染了華棠花的靈氣的露水煮的茶,自有凝神聚氣的效用。
露水接滿玉罐,辛婵便往風爐裏添了炭火,在用術法使之燃燒。
茶壺裏有白煙缭繞而出,模糊了辛婵的眉眼,她守在風爐前,一直在看裏頭已經燒紅的炭火。
“辛姑娘。”
彼時,一抹女聲忽然而至。
辛婵聞聲擡眼,便見不遠處不知何時已立着一個穿着青白衣裙的女子。
她便是昨日辛婵見過的那位正清掌門程硯亭的女兒——程非蘊。
“程姑娘?”辛婵放下手裏的茶葉罐,走下臺階,“你可是有什麽事?”
程非蘊似乎不論走到哪兒,她手中都還握着她的那柄劍,而此刻辛婵卻見她忽然拔出了長劍。
“非蘊有個不情之請……”
她望向辛婵。
辛婵有些發懵,不太明白她為何忽然拔劍,但她還是開口道:“什麽?”
“辛姑娘是娑羅星主,非蘊不才,想與辛姑娘切磋一二。”程非蘊說這話時,神情坦蕩,也沒有拐彎抹角。
辛婵一怔。
她是怎樣都沒有想到,這位程姑娘一大早過來,便是想同她打一架?
她還在愣神,那程非蘊卻已舉起了長劍,“出招罷。”
辛婵見她這副架勢,便有些尴尬。
“程姑娘,我還煮着茶呢……”她原想委婉拒絕。
但見程非蘊已将劍鋒對準她,快步朝她而來。
辛婵只得被動後退,閃身躲開。
她召出千疊雪,抵住了程非蘊橫過來的劍身。
程非蘊是第一次見到辛婵的那柄劍,半透明的劍刃與她自己手中的那柄劍全然不同,細看之下,仿佛還時有霜雪從劍身上簌簌抖落。
程非蘊只看一眼便知,那并非是一般的劍。
辛婵起初還在被動接招,但她回頭看了一眼長廊桌案上還煮着茶的風爐,她回頭時便已開始主動出招。
她與程非蘊一直從殿前打到了華棠花林裏去。
劍氣震蕩,花樹枝影亂顫,便有如雲的花瓣簌簌落下,在這微涼的塵封裏随着劍鋒間流瀉出的氣流浮動。
正清山首徒封月臣與掌門之女程非蘊是出了名的少年天資,程非蘊如今不過十七八的年紀,便已比過了諸多同齡的修行者。
但她到底年少,而辛婵身具娑羅星,一身修為更甚。
當她手中的長劍被辛婵打落時,她從半空落下去,踉跄着往後退了好幾步,擡眼再看辛婵,也并沒有多少驚愕或是憤怒的神情。
“我輸了。”她平靜地說。
辛婵還惦記着廊上的茶壺,可當她匆匆回頭卻見那風爐上的茶壺不知什麽時候早已被人取下,而謝靈殊就靠在門框上,手指青玉茶盞,正饒有興致地在望着她與程非蘊。
仿佛他已經在那裏看了許久的好戲。
“你的劍術比我強,這跟你是不是娑羅星主沒有關系。”也是此刻,她忽然又聽見程非蘊說道。
辛婵回頭時,便撞見她那雙清明坦蕩的眸子。
成為娑羅星的主人,便注定辛婵逃不開那諸多的非議,世人或許會豔羨她被娑羅星選中,繼承了娑羅星的力量,但他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真的敬佩這樣的她。
因為在他們的認知裏,她所有的努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娑羅星的主人,于是她所有的成就都源自于娑羅星,而非是她個人的努力。
這樣的偏見,或許永遠都不會消失。
就好像今日的程非蘊一定要找她比試一樣,她也是想知道辛婵到底是依靠娑羅星的力量才成為了現在的她,還是她原本就有足夠的能力。
辛婵的天賦遠比她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高,就好像她在無數個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前塵歲月裏,也曾一遍又一遍地摸過她手中的這柄劍。
辛婵方才和程非蘊彼時的時候,沒有動用任何術法,只是與她比劍,這便也讓程非蘊清晰直觀地看到了她的過人之處。
“辛姑娘,這個給你。”程非蘊終于彎了彎唇角,她笑起來時,臉上清冷的神情便也淡了許多,她将腰間一枚菱花佩摘下來,遞到辛婵的手裏。
“程姑娘,這我不……”
辛婵原想拒絕,卻聽程非蘊說道:“我正清弟子向來是這個規矩,若是比試輸了,便要将自己的菱花佩送給贏的那個人,以作證物。”
菱花佩原是長在正清山望鱗湖裏的浮水菱的花朵,水浮菱只在夏日開花,其花純白,細蕊浮黃,其花瓣猶如三層錯位重疊的六芒星一般,形狀漂亮。
水浮菱原是正清山獨有,這菱花便成了正清山的象征。
望鱗湖裏的菱花每年都會被摘下封存在玉膏之中,待玉膏凝固,菱花便被永遠定格成盛放的姿态,外頭的玉膏如晶瑩剔透的水晶般包裹着菱花的每一寸花瓣,那便成了菱花佩。
山中弟子每年會有五枚菱花佩。
正清山有一門規,門中弟子可在不傷性命,不傷和氣的情況下自由切磋,輸的人便要将自己的菱花佩送給贏的人,每年贏下菱花佩最多的人,便可得掌門獎勵。
封月臣原是每年得到菱花佩最多的那個人,但因後來他不再接受門中任何弟子的比試邀請,于是這菱花佩最多的人便成了程非蘊和少陵長老門下的大弟子任君堯。
程非蘊也不再給辛婵拒絕的機會,話罷轉身便走。
辛婵拿着那枚菱花佩,回頭去看站在殿前的謝靈殊。
“小蟬今日煮的茶,清冽甘香,倒是比以往還要好上許多。”謝靈殊握着手裏的那只青玉盞,看着朝他走來的少女,笑着說道。
“是華棠花的露水煮的。”
辛婵收了千疊雪,回了一句。
“原來如此。”
謝靈殊挑了挑眉,擡首看了一眼那一大片的華棠花林,“這位程姑娘,性子倒也直爽。”
辛婵收拾茶罐的動作一頓,又看了一眼被她放在桌案上的那枚菱花佩,她輕應一聲,“嗯。”
正清弟子送來的早膳只是兩碗清粥,再有就是一碟素包子,一碟鹹菜。
辛婵吃完早膳,就在殿外練劍。
謝靈殊則坐在廊椅上,手裏握着一卷書,又時不時地去看那在階梯下練劍的姑娘。
因着試煉大會之期将近,程硯亭和幾位長老都在忙着做準備,午後送午膳的小弟子來了燭明殿裏送了素膳,然後便帶着辛婵去了正清山的銀泉池。
“掌門說,辛姑娘日後都可以來這裏。”小弟子是個年僅九歲的小姑娘,她說話還奶聲奶氣的,把新的衣裳遞給辛婵後,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銀泉池煙霧缭繞,泉水溫熱卻不燙。
辛婵脫了衣裳下去,就靠在石壁上,大約是這裏太過安靜,又或是這銀泉池水太舒服,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睡了過去。
她再醒來時便是被餓醒的。
匆匆穿了衣裙走出石洞,辛婵便發現外頭的天色竟然已經暗了下來。
她趕着回燭明殿,卻在山石小徑上遇見了白日裏才見過的程非蘊。
“辛姑娘……”程非蘊似乎是有話想對她說,但看起來又有點猶豫。
“程姑娘是有什麽事嗎?”辛婵疑惑地望着她。
程非蘊看着辛婵那張明淨漂亮的面龐,抿着唇半晌,還是輕聲道:“我今日奉命下山置辦一些東西,卻……”
辛婵看着她,仍在等着她的下文。
“卻看見了謝公子。”程非蘊說着,又在小心觀察辛婵的表情,她又道,“我見他……去了浮紅巷。”
浮紅巷?
那是什麽地方?辛婵還沒明白。
“那浮紅巷裏,多是秦樓楚館。”程非蘊終于将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
辛婵一愣。
“辛姑娘,這謝公子雖是一副明豔風流的好相貌,但……但他似乎并非是什麽好的良人,你……”
程非蘊想斟酌一下用詞,卻又半晌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最終只能道:“還是不要委屈了自己,盡早抽身才好。”
程非蘊說罷便離開了,只留辛婵一個人站在原地,人還有些發懵。
回到燭明殿時,辛婵便在殿內看見了那一抹殷紅的身影,他穿着殷紅的外袍,隐約露出裏頭一層黑一層白的衣襟,在這樣的燈火掩映間,他左眼尾的那顆痣就顯得更加紅了一些。
他原本正在喝酒,一見辛婵走進來,便放下手裏的那一小壇酒,一手撐着下巴,含笑望她,“小蟬回來了……”
辛婵有點不想理他。
但謝靈殊卻見她烏黑的長發仍是濕漉漉的,便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拿了那架子上的布巾,又朝她招手,“小蟬,過來。”
辛婵不大願意過去,卻還是被他拉過去,按着她的肩坐在了梳妝臺前。
銅鏡裏映照出她和他的臉。
辛婵看清鏡子裏的那個自己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高興。
“怎麽頭發不擦幹就跑回來?”他用布巾慢條斯理地替她擦着頭發,“你如今說到底仍是凡身,也免不了受病痛之苦,還是多注意一些的好。”
辛婵憋着口氣不想同他說話,但過了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不是可以用術法嗎?”
謝靈殊的手一頓,他彎起眼睛,沖銅鏡裏的她笑,“忘了。”
辛婵揮開他的手,走到桌前去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喝。
“你……”
她端着茶盞,到底還是沒有忍住,“你去底下望仙鎮的浮紅巷了?”
謝靈殊在她的對面坐下來,聽見她的這句話,便笑道:“小蟬怎麽會知道?”
“你以後能不能注意一些,”
辛婵鼓着臉頰,“你去那些地方,被程姑娘看見了,你……”
她明明是還想再說些什麽的,但又半晌都說不出來了。
“浮紅巷裏除了歌舞,”謝靈殊拿起那一小壇子酒,又仰頭喝了一口,“還有好酒,我若不去,便是辜負春華了。”
辛婵抿着嘴唇,不說話了。
“小蟬,別人的眼光沒有那麽重要,”
謝靈殊看她氣鼓鼓的樣子,竟也滿眼溫柔笑意,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發頂,“我若不給自己找些樂趣,我都不知該如何排遣這些無聊的日子……”
他明明總是笑着的,
可是辛婵總是覺得,他也許并沒有他表面上所顯露出來的那麽輕松灑脫。
“今日給你帶的是燒雞,”
他說着便将旁邊的牛皮紙包推到她的眼前,又笑盈盈地望她,“小蟬可開心?”
辛婵看着他,又去看那牛皮紙包。
有很多的時候,她明明覺得他輕佻浪蕩,可又有很多的時候,他又是如此自然地給予她最溫柔的關懷。
燈影搖曳,殿外風煙俱淨,長夜已至。
但辛婵卻發現自己胸腔裏的那顆心好像有點不太聽話,連帶着她的臉頰都有些發燙。
也許,
是傷寒了罷?
作者有話說:
小蟬:他又撩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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