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周走後,顧玄茵得知明德長公主那邊沒什麽事,便放下心,坐到了平章帝靈前。
“陛下節哀,回屋躺一會兒吧。”顧玄茵跟前的貼身大宮女白露上前道。
“不用了,都這個時辰了,回屋也睡不了多久,就坐這兒歇一會兒吧。”顧玄茵道:“民間父母喪事,兒女都要在靈前守着的,我坐這兒就算是給父皇守靈了吧。”
她語氣平靜,眼眶中卻隐隐有了淚意,在靈堂中的燭光映照下,不由讓人心裏都跟着一痛。
白露不禁也跟着紅了眼眶,“陛下要以龍體為重,大行皇帝在天有靈,會明白您的一片孝心的。”
顧玄茵看了眼平章帝的靈柩,“明白又能怎樣。”
不得不承認,自她當了皇太女以來,心裏始終埋怨着父皇,直到今日,她終于連個能埋怨的人都沒了。
當初,皇兄顧玄蒼暴斃,辦完喪事後,父皇便提出立她為儲君。她第一個不同意,跑到宣室殿跟父皇理論。
“我一個姑娘家,什麽都不會,怎麽能當儲君?”
平章帝語氣平靜的有點令她害怕,“父皇當年與你母後承諾過,只會将這江山交于我二人的孩子。”
平章帝與劉後的姻緣,也算是一段佳話,顧玄茵自然知道。
當年,平章帝還是太子時,大理國犯境,平章帝帥兵親征,卻在半路上收到京城的消息,趙王謀反,高祖被殺。前有大理十萬敵軍,後有叛軍追殺,平章帝狼狽非常,身邊只剩下幾千人,四處逃竄。
逃到荊州時,被當地士族劉家所救,劉家家主不但替他招兵買馬,重新殺回京城,還把親生女兒嫁給了他。
平章帝對劉後既有感恩又有愛慕,成親時便承諾此生只娶她一人,也只會把江山交于二人的孩子。
顧玄茵并不覺得那個承諾有多重要,父皇又不是沒有做過反悔的事情。她紅着眼眶,倔強道:“反正我就不當。”
平章帝苦笑一聲,“你太讓父皇失望了,違抗君命,是為不忠、不尊父命,是為不孝,至國之安危于不顧,是為不仁、至劉家恩情于不顧,是為不義,你不當儲君可以,也不要當榮嘉公主了,我顧家沒有你這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女兒。”
不知是被“忠孝仁義”這沉甸甸四個字壓彎了腰,還是被平章帝鬓發間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點點白霜刺痛了雙眼,她就這樣答應了下來,沒有再說一個“不”字。
從那日起,她收斂起一身的散漫性子,擱置下滿腦子風花雪月,跟着太傅學帝王之道,跟着中郎将學騎射之術,原以為還有好幾年可以用來适應新的身份,卻沒想到,不到一年就要趕鴨子上架。
夜風微涼,即便披了外衣顧玄茵還是有些冷,她把手籠在袖子裏,盯着靈前的一點燭火出神,理着心中的千頭萬緒。
這一夜沒睡的不止顧玄茵一人,忠義侯府正院的燭火也是一夜未熄。
劉文周躺在床上輾轉許久,絲毫睡意也無,只得嘆着氣起來倒茶喝。
夫人徐氏也坐起身,“我說,外甥女都當上皇帝了,咱們高興還來不及,老爺又愁什麽?”
劉文周瞥她一眼,“你懂什麽,阿茵這皇位可還沒坐穩呢。”
“還沒坐穩?”徐氏皺眉,“你是說梁王他們?”
劉文周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沉沉嘆了口氣,躺回床上。
徐氏便動作輕柔地替他按揉着眉心,“行了,更難的坎兒咱們都過來了,還怕幾個諸侯王麽?”她安慰道:“阿茵是個乖孩子,從小就聽您的話,咱們只要護住阿茵,還怕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
本已閉上眼睛的劉文周聽到這裏倏然睜眼,眼神一片森寒,“閉嘴!”
徐氏抿了抿唇,知道自己失言了,有些事就算他們心裏清楚,也是不好說出來的。
半晌,徐氏又道:“陛下與明觀的婚事還是早些定下為好。”明觀是徐望的字,徐家極力促成這門親事,一是為了讓皇族與世家之間關系更加緊密,二也是想通過徐望牽制顧玄茵。雖然顧玄茵現在看起來挺乖的,但以後難保不會生出別的心思。
劉文周涼涼道:“今兒我說讓明觀進京,都被陛下攔了,這婚事還怎麽定?”
“為何?”徐氏不解。
“怕被詹夙那些人抓了話柄。”今日顧玄茵口中的“有心人”自然指的是詹夙他們。“阿茵這麽想也有道理,詹夙此人不得不除。”
詹夙拜相後,做了許多利國利民的決策,頗得民心,又因整頓吏治,頗得天下文士稱頌。若想除他,只怕文士、百姓們第一個不願意。這些人雖出身低微,但力量不可小觑。
徐氏嘆氣,“子曦這孩子也是個不識相的,小時候看着挺聰明一孩子,如今怎麽成了這樣。”按理說詹夙也是公卿之後,拜相後卻竟給平章帝出些馊主意。
“自私自利,沽名釣譽。”劉文周不屑。
徐氏問:“那阿茵怎麽看?”
說到這個,劉文周眼中露出一絲冷笑,“以詹夙的脾氣,要不了兩個月,就能讓阿茵對他心生反感。”今日才第一天,詹夙就絲毫不顧皇上體面,一再說些皇上不愛聽的話,殊不知他們這位小皇帝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須得哄着勸着才行。而丞相詹夙,跟茅坑裏的石頭似的,怕是這輩子都學不會說句軟話。
徐氏想了想詹夙入仕這幾年做過的事,噗嗤一聲笑出來,“既如此,老爺還擔心什麽,只要他在陛下那邊徹底失去了信任,我們再添把火,事情不就成了?”
劉文周“嗯”了一聲,“提醒靜妍,少與詹家那閨女玩,進宮見了陛下也要小心些,莫要太嚣張了。”
劉靜妍是劉文周的幼女,比顧玄茵小兩個月,生得花容月貌,頗有幾分劉後當年的影子,甚至比顧玄茵這個親女兒還像。從小到大便是京城世家貴女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您放心吧,”徐氏道:“靜妍一向懂事,有些事比我這個當娘的看得還遠,絕不會出什麽差池的。”
劉文周想了想,“等過幾日閑了,讓靜妍進宮走走,跟陛下說說話,提提明觀。”
他沒細說,但徐氏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劉靜妍長得頗似劉後,又與顧玄茵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好姐妹,讓她去顧玄茵面前玩笑似的提一提徐望,興許能讓顧玄茵對徐望心生思念,早點讓他進京。“老爺放心,我明白了。”
夫妻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很快,窗外天色便泛起了魚肚白。
皇帝死了,朝廷還是要繼續運轉,百官上書有增無減,但大多都要經過詹夙過目。
平章帝初登基時,大小戰事不斷,又偏偏有幾年趕上天災,不但百姓過的苦,國庫也日漸空虛。詹夙拜相後,削減了朝廷中許多官員的俸祿,甚至取消了不少閑職,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有平章帝在,大家都不敢說什麽,平章帝這一去,立馬有人坐不住了,上書提醒新帝不可輕信小人,并舉了許多前朝大權旁落的例子,希望新帝不要重蹈前朝的覆轍。
這些奏書自是沒能送到顧玄茵身邊,小姑娘剛剛登基,對什麽都不熟悉,與其為這些權謀之術煩惱,不如學些治國之道,多關心百姓民情。
“這兩本奏書是關于揚州府旱情的,請陛下細閱。”詹夙把奏書承給顧玄茵,又簡單說了說自己的意見。
顧玄茵一邊聽,一邊随手翻了翻奏書,待他說完,方笑道:“有詹相在,朕着實輕松不少,就按您說的辦吧。”
“這些,是各地官員送上來的奏疏,請陛下親閱。”詹夙又呈上一摞奏書。
“這麽多?”父皇重病時,她也監過幾天國,但很少有事需要她做決定,奏書也沒看過幾本,乍一看這一摞奏書,不由脫口感嘆了一句。
,
詹夙聞言眉頭一皺,平章帝生病時朝廷諸事幾乎都是他和劉文周在處理,顧玄茵只是偶爾過問幾句,如今當了皇帝,她怎能還這般疏懶?
顧玄茵觑了一眼詹夙的面色,見他似有不愉,像是要訓人的樣子,她心下不由一緊,父皇剛走,她對百官尚不熟悉,正是他鏟除異己的好時候,莫非他已經從這些奏書裏抓住了某些人的錯處?
她眼珠轉了轉,打個哈欠道:“這幾日事情多,朕連個囫囵覺都睡不成,着實困得很,折子先放這兒,等朕睡一會兒,起來再看吧。”
詹夙皺了皺眉,他連夜看奏書、處理朝中事務都沒喊累,陛下這幾日除了正日子去靈前燒紙哭喪,就沒什麽事好忙的了,居然還喊累!
可他看她眼下确實隐隐泛青,估摸着是這孩子太過思念逝去的親人了,這也不足為奇,自家妹妹也經常因為一些小事睡不好覺。他只得道:“那臣先告退,若陛下有什麽不明白的,再召臣進宮。”
詹夙剛出門,白露就擔憂地問道:“陛下剛才不是睡了一會兒麽,怎麽又困了?”
顧玄茵看了眼還沒走下臺階的詹夙,說道:“朕不困,朕是看丞相累了,想叫他回去休息休息。”
她的聲音清甜,伴着春風傳入了男人的耳中。
詹夙的腳步頓了頓,這孩子,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為了讓他睡個覺連國家大事都能往後推。
真是胡鬧!太胡鬧了!
詹相一邊琢磨着要如何嚴厲的批評不知輕重的小陛下,一邊往宮門處走。
“喲,丞相,這麽快就結束了?”小厮隆寶在外面等着,見詹夙剛進宮沒一會兒就出來了,奇怪道。“是遇到什麽好事了麽?”
詹夙回神,瞥了他一眼,“國喪期間,哪來的喜事?”
隆寶更奇怪了,“沒有喜事,您笑什麽?”自家丞相總是板着張臉,很少能見到他這般滿面春風的樣子。
詹夙斜他一眼,板着臉道:“小小年紀眼神就不好了,要不要本相給你找個阆中瞧瞧?”
隆寶:“……”
作者有話要說:詹夙:陛下整天不知道好好工作,就知道關心臣!太不應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