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
燕殊看着被玄鐵鎖着的男人,目光在他刀疤交錯的側臉上掠過,最後長袍一撩,坐在他面前。
“誰告訴你本王王妃是大昭桃夭公主的”燕殊開門見山,昨日的事情早已傳入各方之耳,一想到僅僅是一個晚上,燕王府便應付了十幾波探子,而這些探子還全都是沖着他的王妃來的,燕殊眼中的冷意仿佛要凝結成冰。
賀欽朝擡起重重的眼皮,縱然他現在落魄非常,可以從來沒有和一窩老鼠一起住在水牢裏過,無孔不入的臭味,吱吱吱的老鼠叫聲讓他到現在腦子裏還全都回蕩着那樣的叫聲。
賀欽朝出生于權貴之家,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對待面對燕殊略帶質問的語氣,他擡了擡眼皮,又重新把眼睛合上。
一夜的不眠不休對他而言不過家常便飯,令他提不起精神來的,更多還是驟然得知陶杳險些因為他昨晚所為而失去孩子的事。
他從未想過要害公主,甚至在将軍逼他來之前,他都在猶豫是否要這樣做,可終究是他心中的國家大義戰勝了那麽點兒私情,做下不值得人原諒的錯事。
燕殊知他已心存死志,只是有些東西将他束縛在這世上,讓他便是成為階下囚也得茍且偷生。
他雙手交疊,手肘撐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下又一下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好久了才說道: “你想知道姜城那些人的下場嗎”
姜城二字便相一個開關,觸動了賀欽朝身上的發條,讓他猛然擡起頭來。
燕殊也沒賣關子,冷冷的近乎殘酷的聲音響起, “姜城于昨晚子時在城外百裏處埋伏欲進京給太後賀壽的周太子,一行二十八人,盡數身亡,屍首皆被懸挂于龍船船帆之上。”
赫連靳手段之毒辣全然沒有一國太子風度,可他手底下的将領卻習以為常,甚至還有人做出啖食人肉之事,其兇殘恐怖程度堪比野獸。
燕殊收到奏報的時候,也對周人殘虐的行為齒冷。
燕殊将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訴賀欽朝,見他臉上的神情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後來的麻木,心底裏油然而生一股暢快。
這一個兩個的都打着忠君愛國的名義,将無辜的人拖下水,自己不願求一世之安,便也要要求別人像他們一樣奉獻自己,國之将亡,哪有可逆
昭哀帝年少時的确勵精圖治,可在他在位後十來年裏,只圖享樂,國家邊境雙線作戰,将士們在前方奮勇殺敵,他卻還在昭宮夜宴皇族,最後落得個自刎的下場,實在不冤。
至于那昭國五皇子,也不過是道貌岸然之輩,嘴上說着要複國,為父報仇,為民求安,卻四處煽動百姓作亂,使得大昭無數百姓慘死周人屠刀之下。
如此為了一己之私便可以犧牲他人之人,又怎堪為君
如果說在此之前,燕殊還曾欣賞賀欽朝,那麽此刻,他對他的那些欣賞盡數散去,最後的印象也不過是一個愚忠之人。
賀欽朝眉宇之間全是頹然,在他得知姜城做下要去刺殺赫連靳的決定的時候就知道,他們一行人必定兇多吉少,可他消息真正傳來的時候,他依舊不大能接受。
他始終還記得昨日姜城離去之時拍着他的肩膀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即便他們這些人都不在了,可始終要有人為他們的信念堅持下去,桃夭公主有幸逃過皇宮劫難,來到這大夏嫁給了燕殊。
便是國不可複,赫連靳也必須死,如此,那些曾經為家為國抛頭顱灑熱血的壯士們才死得其所。
賀欽朝曾經對此話深信不疑,可在這一刻,他的內心動搖了,人人都說陶延是叛國賊,可皇宮被破,陛下自刎于長樂宮,陶延帶着數十幾萬将士無糧草可食,無家可歸,難道真要垂死掙紮,賠上幾十萬人的性命,才算得上是忠君愛國嗎
降将……降将……自古以來,降将皆為人數所不齒,可當一個國家已經沒了的時候,不投降又能做什麽
賀欽朝恍然間覺得,陶延在當時所處的情況之下做出投降的決定,內心一定經過一番劇烈的掙紮。
是啊……若是陶延真覺得大昭可有可無,又何必讓陶赦拼着掉性命的危險,用自己的女兒換出桃夭公主
賀欽朝的喉嚨變得極為幹澀,他努力讓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吐得非常清晰。
“你應該知道,桃夭公主眉心有一桃花胎記,生來便有,甚至比真正的桃花還要美上三分,那日在客棧,我意外見到了公主眉心的胎記,此後觀察她幾次,發現并非她對旁人所言的那樣只是桃花花钿。”
“僅憑一胎記便把她認作桃夭公主,你們認人的法子未必太過可笑”若是他想要,一夜之間便可以造出九個十個和陶杳眉心花钿一模一樣的胎記。
賀欽朝霎時間默然,好久了才争辯似的說道: “燕王妃與桃夭公主長得一模一樣又該作何解釋”
天底下除了雙胞胎又怎麽會有一模一樣的人便是雙胞胎,性格都有所差異。
他那日見了陶杳的面容之後,又細細打聽她到大夏之後的性情作為。
除了起初半年裏,陶杳待在小院裏閉門不出,什麽都打聽不出來之外,她被陶赦接過去之後,展露出來的性情,與昭宮中的桃夭公主并無不同,都是那樣活潑機靈的讓人哭笑不得。
賀欽朝見燕殊只是沉默着不說話,又說道: “你想必也瞧見了陶赦對燕王妃的态度,若她不是桃夭公主,難不成陶赦會喜歡上自己的親堂妹不成”
這才是賀欽朝肯定陶杳便是桃夭公主的最有力證據。
人是陶赦從皇宮中救出來,陶杳是不是桃夭公主也只有他最清楚,賀欽朝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冷酷如陶赦,什麽時候對自己的堂妹另眼相待過
一切的不同都是來到大夏之後。
燕殊沒有在說話,他讓人把賀欽朝又重新關回水牢,随後去前院更衣沐浴。
他并不介意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大昭桃夭公主,他只知道,陶杳現在是他的王妃,是他孩子的母親,無論她過去是什麽人,他現在都會将她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算算時間,她這會兒也該午睡醒來了,若是沒瞧見他,指不定多想,燕殊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一刻鐘後,來到內院,陶杳此刻已經醒來,真巧,喝完了一碗滋補的雞湯。
自她從昏迷中蘇醒,知道自己有流産的跡象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便乖乖吃廚房給她準備的食物,再也沒像之前一樣跟他撒潑耍賴挑挑揀揀,這個不喜那個不要。
燕殊過去将她虛摟在懷裏,輕聲問道: “現在覺得如何”
從陶杳醒來到現在,燕殊都沒問她有關昨晚的事,甚至刻意避開,她昨天失控的樣子還印在他的腦海中,燕殊無法接受她再一次變成那樣。
陶杳親親捏着燕殊寬大的袖口,今天的臉色十分不錯,比昨天煞白煞白的樣子可滋潤多了,她知他心中顧忌,抿了下唇,将他遞過來的帕子扯開,迅速往他唇邊一啄,落下個油膩膩的輕吻。
還是這份愛嬌的模樣,燕殊心下寬了些,見她迅速扯過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嘴,學着她那副做了壞事的模樣,迅速在她嘴角輕啄一下。
偷襲來得太快,陶杳剛剛擦了油漬的唇瓣又染了油膩,她撅了下嘴,小眼神不忿, “你欺負我!”
女人本來就不愛講道理,懷孕的女人更是不講道理,燕殊突然覺得自己也不像講道理。
他捧着面前嬌人兒的臉頰,又獻上幾個香吻,直到把唇瓣上沾染的油漬都給蹭完了,才滿意地打量着面前油膩膩的小臉,稱贊道: “美極。”
陶杳眼珠子鼓了鼓,拿着帕子在臉上胡亂擦着,卻覺得越擦越油,連忙高聲道: “阿桃,打盆熱水來!”
她控訴的小眼神盯着燕殊,不明說去暗示着,燕王殿下真是幼稚!
燕殊心頭愉悅,大笑幾聲, “本王王妃,美極。”
明明白白的誇獎讓陶杳頗為扭捏的偏過頭,小聲嘀咕道: “哪有人像你這樣把事實宣之于口的”
燕殊愣了愣,捏捏面前的小臉蛋, “哪有人像王妃賣瓜,自賣自誇”
“不解風情!”
陶杳給燕王殿下腦門前貼了這麽個表情,趕緊接過阿桃遞過來的熱毛巾在臉上擦了擦,擦完了又瞅着燕殊的臉,給他也擦了擦。
等一屋子的丫鬟都退下,陶杳懶洋洋的賴在燕殊懷裏,輕聲道: “謹之,我昨日好事想起了之前的事。”
屋中瞬間靜默下來,陶杳能夠感覺到摟着她肩的手在收緊,她抱着燕殊的胳膊,玩着他的手指,說道: “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畫面,我都沒辦法把他們連在一起。”
“其實我……我……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桃夭。”
陶杳與桃夭,一個字音的差別,卻有着天差地別。
燕殊吻着她的眉心, “杳杳乃本王王妃,他人如何作想,與本王無關。”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陶杳一直忐忑着的心徹底安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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