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蘇墨
今日是去慕容府賞荷的日子。
一大早,蘇墨起身洗漱完畢,用了早膳,正在紫檀雕花壁櫃前揀選着今日要穿的衣裳。他現在的身份,既不是謝啓暄的小厮,又不是謝府裏的正經主子,屬實有些尴尬,因此分寸要拿捏謹慎。平日裏,他随謝啓暄出入各府看診,衣着只要質潔素淨就好,不宜奢華繁複。但今日慕容府上權貴雲集,自己若仍如往常,恐失了禮儀,丢了謝家臉面。
他正想着該做如何裝扮才好。這時,小丫鬟茯苓進來,見他猶豫之狀,心下已猜到了幾分。她快歩走到蘇墨身邊,指着一件天青色繡蘭草紋素錦衣袍,伶俐地說道:“我瞧着公子今日穿這件最好。”
蘇墨見這件衣服顏色清淡,面料華貴,既不會搶了謝啓暄的風頭,又不致太過簡素,很是恰當。他随即拿出來換上,又将一根銀帶系于腰間,轉着身讓茯苓參詳。
茯苓只見蘇墨膚白細糯,眉若春山,星眸皓齒,唇似點绛,墨黑的頭發用鑲金玉冠束起,露出一段修長的雪色脖頸。整個人在一襲青色衣袍的襯托下,顯得極為清麗雅致,比她見過的任何一位大戶人家的公子都要俊美。
“好看,公子真好看!”茯苓拍着手說道。随後她又突然想起什麽,從箱籠內取出一個錦盒,拿出裏面的一枚香囊,系于蘇墨腰上,乖巧地道:“奴婢前幾日給公子做了一個香囊,裏面裝着艾葉、蘭草、薄荷、茯苓等幾味藥草,公子戴在身上,可驅蚊蟲,還能提神醒腦。”
蘇墨将見這枚香囊是用雲山藍色的織錦緞做成,上面繡着花草紋樣,下面墜着一根同色的穗子,穗子頂端還串着一顆珍珠,十分小巧精致。
“奴婢之所以在香囊裏面放了茯苓,是因為奴婢的名字就叫茯苓。以後公子每次聞到茯苓的香氣,都能想起這是奴婢為公子做的。”茯苓笑着對蘇墨說道。
“小丫頭果然機靈,真是有勞你了。”蘇墨很是喜歡。
茯苓随後又遞給蘇墨一柄折扇:“公子再拿上這個,既去暑熱,又顯得風雅。”蘇墨接過,“啪”的一聲展開,姿态潇灑風流,把小丫鬟都看呆了。
“賢弟,你……”謝啓暄的聲音突然從身旁傳來,給兩人吓了一跳。原來他二人竟顧着選衣試衣,連謝啓暄帶着八角進來都沒聽見。
謝啓暄剛要抱怨怎麽自己在院子裏叫了幾聲都無人回應,但當瞧見蘇墨這一身,他立刻就愣住了,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八角也是一呆,随即偷偷看向謝啓暄那五味雜陳的臉。七少爺今天穿了一件明綠色如意雲紋織金錦衣袍,看上去也是儀表堂堂,但和面前這位一比,竟是略遜了幾分。
他在心裏小聲嘀咕:“當初嫌我生得不好,帶出去不能給七少爺你提氣,才選了面前這位蘇公子。蘇公子平日裏不喜打扮也就罷了,沒想到今日認真穿戴起來,不僅比過了七少爺,就連玉京城的那些富貴公子我看也沒幾個能超過他的。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想到這,他有點幸災樂禍,嘴角一咧,差點笑出聲來,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謝啓暄瞪大眼睛看着蘇墨,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繞着蘇墨轉了個圈,語氣裏帶有明顯的酸意:“我說賢弟,真沒想到你平日裏竟是深藏不露啊!我瞧着,論姿容,這玉京城裏,慕容琅排第一,你都能排第三了。”
“第三?”蘇墨收起扇子,不解地問道:“那第二是誰啊?”
“那當然是你謝兄我啊!”謝啓暄直了直身子,擺出一副“這麽明顯你都沒看出來嗎”的樣子。茯苓和八角聞言,對視了片刻,只覺無語。
蘇墨一向對謝啓暄這股子不知打哪裏來的自信很是佩服,但當下又不想和他在言語上争出個高低,就随聲附和道:“那是自然。謝兄風度翩翩,賢弟自愧不如。”一句話哄得謝啓暄很是開心。
兩人不再耽擱,出了府門,坐上馬車,便向慕容府而去。
慕容府內的“栖月碧荷”是玉京十二景之一,栖月湖最美的光景莫過于此時。只見湯湯碧水,粼粼微波,朵朵荷花含笑伫立,猶如紅粉佳人嬌羞欲語,片片荷葉連接成壁,碧玉凝珠,盈盈欲滴,真應了隋代杜公瞻“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的詩句。
因慕容狄大人過世不久,今日慕容府內的各處裝飾以素淨淡雅為主,并不奢華。慕容夫人命人将席面設于栖月湖畔,分作兩處,一處位于飲綠榭,作為各府夫人們賞荷小聚之所,另一處位于凝翠榭,供小輩們在內嬉笑玩樂。
兩處水榭均臨湖而架,部分坐于岸上,部分伸入湖中。水榭四周有欄杆、鵝頸靠椅,供人坐憩憑依。兩榭相隔不遠,慕容夫人命丫鬟們将落地窗扇全部敞開,如此一來,既空透暢達,又可看到對面榭內的情形。
謝啓暄和蘇墨到時,凝翠榭內已有三位姑娘,旁邊跟着各自的丫鬟。二人走進一看,原來是定北侯戚大人家的三小姐戚芷瀾,忠敬伯府孟大人家的五小姐孟敬慈和工部侍郎林大人的六妹林惟意。
戚芷瀾梳了一個垂挂髻,頭插一只镂空石榴花赤金步搖,上身着粉米色撒花煙羅衫,下穿夕岚色娟紗金絲繡蓮花長裙,楚楚動人。孟敬慈薄施粉黛,秀眉如柳,流雲似的烏發以一只和田玉嵌五色碧玺石簪子挽起。一身藤紫色蝶戲水仙裙衫,将她的身姿凸顯得玲珑有致,儀态婀娜。林惟意則以一件春辰色琵琶衿上裳,配一條翠微色荷葉暗紋細絲褶緞裙,皓腕上帶了一對翡翠镯子,秀麗嬌俏。
不一會兒,翰林院學士鄭大人的二妹妹和禮部右侍郎史大人的堂妹也帶着丫鬟到了,皆是打扮得和美柔婉。因顧及慕容府仍在孝期,衆人都沒有選擇明麗鮮豔的顏色,然而這樣的清淡秀雅反而更顯佳人清純。
謝啓暄是個頑皮性子,見慕容琅還未到,自己又和這幾位小姐甚是熟絡,便帶着蘇墨主動上前見禮。幾人見到謝啓暄倒是沒什麽,可當目光落到蘇墨身上時,皆不由一怔。
雖說這位少年往日陪謝啓暄上門看診時,她們都是見過的,不過就是一位極為清秀的小公子,話不多,并不惹人注意,但他今天這身打扮,着實給這份清秀中添了一抹明珠般的華彩,熠熠生輝,竟令人移不開眼去。
謝啓暄見幾人都盯着蘇墨,很是不自在,要知道以往慕容琅不在的時候,他才是最受姑娘們歡迎的那一個。他清了清嗓子,道:“我說,幾位姐妹們,大家今日是來賞荷的。我瞧着這湖裏的荷花開得比往年還要好,咱們可別辜負了才是。”說着便拽着蘇墨的衣袖,往水榭內的圍欄邊走去。
蘇墨被姑娘們你一眼我一眼的瞧得十分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見謝啓暄拉着自己往窗邊走,就順勢跟了上去,心裏止不住的抱怨:“這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們還真是讓人難以招架。”
“诶,你們看,那不是慕容琅麽?”謝啓暄指着遠處一道玉色身影,高聲叫道。衆人聞言,紛紛來到欄邊,齊齊看向謝啓暄所指的方向。謝啓暄見此情景,不知是羨慕,是嫉妒,還是羨慕加嫉妒,心中嘆道:哎,真不知這些姑娘們今日究竟是來賞花的,還是來賞人的。
清風不經意地掀起一角月白色的衣襟,青年負手,沿湖岸悠然而行。只見他一雙劍眉斜飛入鬓,明亮的眼眸冷冽桀骜,高挺的鼻梁下,粉紅色薄唇微微上揚,噙着一抹清淺的不羁。一身流雲紋浮光錦衣袍襯得他身姿英偉,矜貴天成。正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翩然風姿嬌羞了菡萏,驚豔了衆人。
青年遙遙看向水榭內,見一衆顏色間,有一道天青色甚是出挑。那是一位少年,他身形清瘦,楚腰蛴領,卓卓而立,氣質清新。水波潋滟間,将他的錦衣映得流光耀目,猶如一莖凝着露珠的荷葉,澄澈秀雅,珠輝燦燦。因距離有些遠,慕容琅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在他的印象中,玉京城的勳貴世家中似乎并沒有這樣一位神采出塵的公子。
正疑惑間,人已來至水榭。衆位小姐見到慕容琅,各個粉面含羞,嫣然巧笑。雖都想主動上前攀談,但又礙于閨閣女兒的教養,需穩重持禮,端莊貞靜,因此只能借行禮時的機會,殷殷地看向他,将一縷情絲斂于眸中,只盼他能懂。
蘇墨盯着慕容琅,卻如墜冰窖,周身湧起徹骨寒意。盡管在來之前,他一遍遍的叮囑自己,見到慕容琅一定要冷靜克制,不可讓他看出端倪,起了疑心。但此刻,當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敵就站在面前,他藏于袖內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眸中露出一抹殺意。
慕容琅面無表情,冷淡地回應着各位小姐的見禮,意興闌珊間,他忽覺一道寒光射向自己,不禁向四周去尋,待目光落到蘇墨身上時,蘇墨早已收回視線,轉頭看向別處。
“也罷。”蘇墨強壓下滿腔恨意,此刻不是報仇的時候,魯莽行事不僅達不到目的,還會連累謝家。“為今之計,只有假意迎合,日後再尋良機。”他想。
“诶,逸之,好久沒見你了,我給你介紹一位新朋友。”謝啓暄帶着蘇墨,幾步走到慕容琅跟前:“這位是蘇墨,是我父親好友的義子,如今就住在我家,跟着我一起上門看診。”他興沖沖的說道。
蘇墨彎腰深施一禮,語氣恭敬:“在下蘇墨,見過慕容公子!”待起身時,他面色如常,甚至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慕容琅饒有興味的打量着蘇墨,正是剛才那位風姿卓絕的少年。他颔首,作為還禮。
“我說逸之,你就沒發現蘇賢弟很是面熟麽?”謝啓暄一臉狡黠。
“哦?”慕容琅聞言再次看向蘇墨,少年眸光璀璨,像掬着碾過的琉璃,“竟然是你!”他道。
蘇墨一驚,難道他認出了那夜在屋頂上偷窺他練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