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春
初春的陽光并不溫暖,只是無言地穿過雲層落下。不知不覺地落下,落在無聲的墓園裏,再留下長長短短的影子,訴說着生與死:
你看,後面的是生者的長影,前面的是死者的短影——二者的距離只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墓碑。
黃昏裏,曾晏清沉默地放下兩束花,喃喃低語:“瑤瑤,對不起,我沒辦法全部忘了。”
一片花瓣輕輕落下,躺在人影裏,被淚水搖晃着身軀。
前年的秋,相識二十餘年的沈瑤死了。
今年的春,相戀一個十年的魏南喬死了。
秋去春來,曾晏清成了孤身一人。時間繼續走,她卻往回憶退去——先回到了三年前的春。
暮春的深夜最是安靜,更容易看清那些在複蘇時節裏就已經死去的事物。
曾晏清坐在陽臺上,将自己放在一片光亮和無窮黑暗的邊界,望向遠方,任由靈魂徘徊。
游絲般的蟲鳴躲在遠方,而遠方是一群只剩模糊輪廓的矮山。矮山之上,是高高的明月。
清冷的月光不肯落下,矮山只能拜托風帶走月亮厭惡的蟲鳴。
風來,在朦胧的夜色中掀起一道道“波浪”。
僵直的屍體,彩色的房間,憔悴的女人,沉默的父母,以及低沉的夢呓,一次又一次地向岸邊的曾晏清拍來,呼喊着她走進一片蔚藍的海裏。
曾晏清打了個哆嗦,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雙眼已經沒入黑暗裏。
“起風了,小心着涼。”魏南喬輕步走到身後,替她披上一件寬大的外套,“已經很晚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她将手藏進外套,閉上眼,側身靠向他,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她仿佛快要睡去。
魏南喬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環住她的頭,另一只手慢慢地輕撫着她的背。他把懷裏的人慎重地放進雙眼裏,想讓時間就此暫停。可是心尖的點點酸脹肆意膨脹,強硬地撬開不忍出聲的嘴,化作話語悄悄流出:
“阿晏,你現在已經習慣我抱你了——那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話音剛落,忽然,曾晏清伸手攬住他的腰,睜開眼,扭頭向上望去。
魏南喬一頓,雙手輕輕地落在她細長的脖子上,彎下腰,湊近去細看她的臉。
她的體溫比自己的更低,手指感受到的涼意如涓涓清流,順着手流進身體裏;她的皮膚似乎很薄,能隐約察覺到血管的跳動,就連自己的心跳也不自覺地跟随着跳動;她的臉比以前任何時刻都要清晰,隔着有些溫熱的空氣,仿佛能體會到鮮紅嘴唇的柔軟。
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讓他們的氣息交彙、融合,然後,将自己的聲音揉碎,一點一點地放進她的心裏,蠱惑着她:
“阿晏,你可以吻我嗎?”
曾晏清從未與他如此相近,熾熱的陌生氣息讓她有些覺得呼吸不暢。
感覺掌心開始發熱的魏南喬并不催促她,只是耐不住心口的酸痛,用手指撫摸着渴望的唇瓣。一個恍惚,他發現脖子下方的鎖骨微微地起伏着,再向下移動視線,是心髒的柔軟外殼——他第一次對人的身體産生了好奇。
細膩的觸感,略低的溫度,以及幽香的味道,他已經體會的足夠多了。可是愛意還在瘋狂生長,而伴随而來的欲望也越發旺盛——想将對方融入自己的身體裏。
但他知道,她還沒有完全習慣,所以只是慢慢地逼近。在無限的拉進中,耐心地等待着回應,就像以前那樣,無聲地侵占。
這次,他似乎真的能夠進一步入侵了:她突然靠近,碰上了他的唇,試探着輕輕游走。
換作她的手環在脖子上,向下拉扯着他。而他更低地俯下腰,手劃過柔軟的胸,探進薄衣的裏面,順着脊柱一節節地向上攀去。
一些溫熱從背後傳來,她皺着眉加深了呼吸,又加重了手的力度,開始咬已經變得濕潤的唇瓣。
有些急促的呼吸,明顯加快的心跳,緩緩上升的體溫。
阿晏,我愛你。
魏南喬放任自己沉溺,将內心的話語盡數傾瀉:“阿晏,我愛你。”
瞬間,曾晏清的身體微微一顫,徹底回了神,随即松開了唇,用手推開他的肩膀,低頭喘着氣。
唇間的纏綿忽然分開,魏南喬雖然不舍,但迅速停下,按下幾欲脹破的心,用暧昧的視線網住懷裏的人。
不能着急的,阿晏現在已經習慣我了——她會主動來靠近的。
半刻,平複了呼吸的曾晏清卻沒再靠近,反而向後傾去,稍稍拉開了距離,然後輕輕地說:
“讓我聽聽你的心跳聲。”
魏南喬一滞,沉默不語,一些無關的記憶随着話音闖入腦海:
南喬啊,我見到你的女朋友了……她是個好孩子,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啊,我……
他抛下滄老的聲音,垂下眼眸,白皙的手指不舍地撫摸着,迷離的雙眼逐漸變得明暗不清。
曾晏清等着魏南喬放下手,随後站起身,退後三步,與他離得更遠了。起身時,她肩上的外套滑落下來,被留在了椅背上。回望一眼,發現并不是自己的衣服。
還是不習慣嗎?
幹澀的眼睛不自覺地眨了下,收回目光:她站在陰影處,他立在月光下;她盯着幾步之遠的男人,他看着近在眼前的戀人——兩人相視靜默。
一反往常,魏南喬不肯主動走向她。
為什麽?阿晏還是放不下她嗎?到底……
唇上的熱度和酥麻分明沒有完全散盡,貪戀的人也在不遠處,他本應該如此陷進去。可是,他被無情地扯了出來。
不甘心——他不信她會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曾晏清終于開始一步一步地靠近魏南喬,結束了一場不言而喻的對峙。
她抱住他,頭緊貼着胸口,屏住氣息,聽着傳來的平穩心跳聲。
魏南喬悄悄放下不自覺擡起的雙手,移開眼,将視線分散灑進遠處的群山。
“即使這樣抱住你,我也只能聽到心髒的聲音。”曾晏清舉起雙手,再次向後慢慢退去,“魏南喬,你為什麽說想要把我抱進身體裏?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緩緩放下平舉的雙臂,繼續後退:“你都不願意走向我,讓我怎麽相信這句話?”
停在原地的人不說話,試着後退的人不停下。
距離拉長,時間減緩。
曾晏清的眼裏只剩下了魏南喬——一個越來越遠的人。
可惜他沒有此刻看向她,所以,他沒能發現指尖的顫抖和眼底的暗滅。
掌心的燥熱消散,魏南喬逐漸收回視線,一條不願輕易黯淡的珍珠手鏈卻直直地闖入,讓他不肯上前拉回越來越遠的戀人。
曾晏清徹底放下手。腳利落地停下,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她換上了一副平淡的神色:“我明天早上離開。”
手鏈閃着光芒,在魏南喬的心裏埋下一根刺。只是一瞬,他的影子晃了晃。
“我送你,山路不好走,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他對上她的視線,雙眼竟然有了一點亮光,連長長的睫毛上也沾染了些。
分不清到底是被雲霧遮擋了的月光,還是被人偶然間尋到了的淚光。
她閉上眼,不去辨別:“你知道嗎?我永遠沒辦法放下瑤瑤。”
自顧自地說完,曾晏清默默地從另一側離開,不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回過頭。
魏南喬獨自留在原地,模糊地發覺周身似乎暗了一些——月亮随着她走了。
深吸一口氣,再昂頭呼出,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擠壓無知無覺的胸口,甚至下意識地低下了自己的頭。
“還是走了……”
他執拗地擡起頭,不讓眼裏的熱意散出來。
沈瑤,你為什麽不肯走呢?阿晏她還是走了,她還是放不下你……
難道你能困住她一輩子?
蟲鳴聲近了,環繞在耳邊;遠山淡了,隐入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