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的鐘聲即将響起,電視中春節聯歡晚會主持人帶領現場觀衆開始倒計時,“九!八!……”
“哥!準備許願!”李美劭雙手合十的同時提醒坐在另一張仿古龍椅上的李光劭。她話音未落,争先恐後的鞭炮聲從四鄰八舍傳來。
“許啥?”李光劭在心裏問自己一聲,密集的鞭炮聲幹擾的他難以集中心思,“嗯……最好再碰到那個瘋老頭的女兒,她主動向我道歉,我呢就潇灑地回一句:‘好吧,原諒你了!’”
新年的鐘聲響過之後,李美劭見哥哥跟先前一樣慵懶的靠在椅背上,說道:“應該坐直身子雙手合十……可是,你許了沒有?”
李光劭保持着那個姿勢點點頭。
“許的啥?”
“說出來就不靈了。”
“你倆快來!都出來磕頭!”這時,他們的爸爸李承武在門外招呼。
除夕夜,藜城的家家戶戶都要發紙碼——供養、燒香、燒紙祈福。若依着李承武,就跟別人家一樣将供桌設在屋內,省得來回跑費事;但他的妻子張瑞英不同意,認為設在天井裏更顯虔誠——他們家住一樓,有個小小的院子。
燒香、燒紙等儀式,李光劭兄妹可以不參與,但是跪拜磕頭一項,張瑞英決不允許他們省略。李美劭挎着李光劭的胳膊從屋裏出來,李承武囑咐道:“多磕兩個,呵。”
“一共磕幾個,咱們?”李美劭問哥哥。
“十個!”張瑞英發出指示,“代表實心實意!”
兄妹倆跪到供桌前開始磕頭,李承武不由的在心裏給他們數起數來。
“鞭炮呢?”張瑞英問丈夫。
李承武好像沒有聽見。
“李承武!鞭炮呢?!”
“噢、噢……忘了拿出來了。”
“愣子!”
“我要不愣,能顯出你精明來嗎。”
“我可是得需要靠你襯托吧!”
“紅花還得綠葉配……”
“別羅嗦,快去拿!”
“我去拿!”李光劭從地上爬起來說。
“瞧瞧‘綠葉’多好脾氣啊!”李美劭站到父母中間,兩只胳膊分別攬住他們的腰,“‘紅花’應該向‘綠葉’學習!”
“他好脾氣?!是誰動不動的就捶得那桌子咚咚響啊?!是誰動不動的就摔盆子摔碗摔鍋……”
“噓!”李承武将妻子的話打斷,“大過年的別提這個,說好的那面。”
“好的那面是啥?!一起過了小三十年了我怎麽不知道呢?!”
“我知道!我告訴你!”李美劭說,“‘綠葉’對‘紅花’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最多就是拿一點不值錢的東西出出氣,跟猛張飛似的哇呀呀的喊幾嗓子。不管‘紅花’有理沒理,到最後‘綠葉’都會給她賠不是……”
“他那是怕你舅舅來捶他!”
“別逗了,就我爸這高大威猛的體格,會怕我舅舅那文弱書生?!我爸那是……”
“行了,別貧嘴了,快去催催你哥哥,拿個鞭炮咋這麽費事?!”
“噢!”李承武雙手一拍,“鞭炮我挪地處了,他不知道。”
“這不是愣子是啥?!”
……
大年初一一早,張瑞英便去催兒女起床。
“熬了大半宿,讓他們多睡一霎。”李承武說。
“回老家拜年,晚了不像話。”
“晚就晚,又不是去人家。”
“別人晚了不要緊,你們爺倆可不行!身為長子長孫,得做表率!”
“大過年的您歇歇不行啊,”李美劭從卧室裏出來說,“怎麽又給我爸上起政治課!”
“我也想歇歇,可你們一個個炮打不驚慢騰騰地……”
“你讓我們急匆匆地幹啥去啊?”
“回老家拜年!你爸和你哥身為長子長孫得做表率,不能落在別人後頭!”
“晚一霎回去能怎麽着啊,你媽就是這麽好要面子。”李承武說。
“幸虧我不是老大!”李美劭在仿古龍椅上坐下,“我發現當老大的是處處吃虧 ,我找婆家時,決不找當老大的!”
“嗯,閨女找婆家最好別找當老大的,兒子找媳婦呢最好是找當老大的。”李承武說。
“為啥?”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相對來說當老大的責任心比較強,能夠以大局為重,不那麽自私自利……”
“人算不如天算,不是想怎麽着就能怎麽着的!”張瑞英邊收拾着茶幾上的東西邊插話,“以後差不多都是獨生子女了,就是想找兄弟多的也找不着了!——光劭怎麽還沒有動靜,快去催催……”
“甭催了,起來了。”李光劭從卧室裏探出半截身子,“老家離的這麽近,一踩油門就到了,你說你急啥。”
“天生就這種急脾氣,沒有辦法。”李承武說。
“起來就走嗎?!不得梳洗打扮?不得吃飯?哪一樣不占工夫啊?!——還一個個的神坐着幹啥?趕緊打扮去!”
……
毫無疑問,李家的春節第一餐吃的是水餃。
在張瑞英的催促下,一家四口于八點半出了門。給李光劭奶奶家買的年貨已在年前送回去了,現在他們所帶的這一大宗禮品是為家族中其他長輩準備的。張瑞英和李承武在拿死工資的時候,每年春節去拜年時都不會空着手,何況現在他們家發了財。
李承武依舊在半死不活的廠子上班,這財是由辭職單幹的張瑞英而發。張瑞英于一九九六年從一所商業樓辭職,與人合夥加盟了外地一家“光星”家電商行。這家家電商行原先與張瑞英所在的商業樓聯營,後來因經營不善雙方出現矛盾終止了合作。張瑞英一直懷着退休之後自己經商的想法,當聽說“光星”家電欲招加盟商時,感覺機會提前來到了眼前。
張瑞英曾在商業樓的家電櫃組待過,認識“光星”方面的人,在她全面了解“光星”的加盟條件後,認定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回家和李承武商量,李承武堅決不同意;時機不等人,張瑞英于是來了個先斬後奏。在接近退休的年齡辭職,在資金寥寥的情況下去做大買賣,衆親朋一致認為張瑞英此乃瘋狂之舉,大部分人替她捏一把汗,一小撮人則懷着陰暗心理等着看她的笑話。
李承武摔盆子砸鍋的咆哮一通後,整理心情去幫張瑞英四處籌借資金。房子也抵押出去了,親戚朋友中能借來的也都借來了,但所需資金還是沒有湊齊。萬般無奈,張瑞英只好尋找合夥人。最後,她一位同事的哥哥成了她的合作夥伴。
這位合夥人比張瑞英小兩歲,名叫王新華。張瑞英的兒子李光劭,名字裏含着一個“光”字,而王新華的獨生女兒王星瑩,名字中含一個“星”字,合起來正好是他們加盟的商店名。這簡直是天作之合,張瑞英由此更加堅固了與王新華的合作信心。
人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對家用電器的需求量也逐漸增長,大勢所趨,加上張、王二人經營有方,商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當初與“光星”終止合作的商業樓幸好是集體性質,掙錢賠錢的沒有人在意,若為個人所有,現在不悔青了腸子才怪。
起初,張瑞英和王新華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雙方家人不得參與“光星”家電的經營。随着業務的增長,商店需要再招業務員。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李光劭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前景暗淡的工廠,王星瑩所在的工作單位則瀕臨破産。王新華先提出了讓孩子加入的建議,張瑞英積極響應,于是兩人又達成了一個新的共識:商店是我們的,也是他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他們的,培養接班人易早不易遲。
……
李光劭他們老家距藜城很近,十分鐘不到,李光劭便用“光星”家電的雙排貨車,載着父母和妹妹來到老家大門外。
李光劭有四位叔叔,在老家兩位,在城裏兩位。他的這些叔叔家各有一個男孩,也就是說老一輩兄弟五個,這少一輩又是兄弟五個。
李光劭的親奶奶已經去世多年,現在的奶奶王氏在李光劭五歲那年進的家門。當年是張瑞英托人替公公續的弦,當時王氏對進李家頗有顧慮,擔心将來比她大好幾歲的老爺子走在她前頭,到時候落個無依無靠的下場。張瑞英得知後,親自上門對王氏承諾她和李承武會為其養老送終。王氏只有一個兒子,因受不了兒媳婦的虐待才起了改嫁的心思,她跟張瑞英一見之下便覺得投緣,更是莫明其妙的對張瑞英的話深信不疑。王氏進李家後,被她當作大樹來依靠的不是她的老伴,而是大兒媳婦張瑞英。張瑞英沒讓婆母失望,處處給她撐腰,拿她像孩子一樣保護。為此,張瑞英的二妯娌在背地裏說風涼話:“老太太是張瑞英的親娘!招惹不得!”
聽見車喇叭響,李光劭的爺爺奶奶一起迎出大門。今日老兩口都換上了張瑞英給他們置辦的新衣裳。
“爺爺奶奶新年好!”李美劭先跳下車來,上前挎住奶奶的胳膊,“您這身打扮,看上去至少年輕了十歲!”
“還是我大孫女會說話!你爺爺那個老東西還嫌我打扮的花哨!”
“我爺爺審美不行,你別聽他的。等我以後上班掙了錢,就給你買更漂亮更時髦的!”李美劭從小由奶奶帶大,祖孫倆感情極好。
“禮品還往下卸嗎?”李光劭問他的媽媽。
“不用。等一會兒就拿上串門子去了。”
在藜城,過年家家戶戶都要請“家堂”——供養、祭祀列祖列宗。等四人在“家堂”桌子前禮拜完畢,李光劭的爺爺奶奶分別拿出兩個紅包給兄妹倆。
“都多大了,還給他們壓歲錢?!”張瑞英說,“別給了,趕緊收起來吧!”
“你說的呢,不管多大,在我們跟前也是孩子!”李光劭的奶奶說,“過年了,多少的表示表示那麽個意思。”
“那我就不客氣了,奶奶。”李光劭接過紅包。
“你爺爺奶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攢下這麽幾個錢,你這孩子可真是……”
“別急啊。”李光劭說着用另一只手掏出兩個紅包,“過年了,我也給爺爺奶奶發紅包,來,一人一個。”
“大孫子給的這個,可比咱倆那個沉實多了。”李光劭的奶奶掂量着紅包對老伴說。
“淨是些一元的,能不沉嗎!”李美劭調笑道,“等我上班掙了錢,也給你倆發紅包!”
兄弟五人,李承武一家來的最早。
“走啊,趁着都還沒來到,咱倆轉轉去。”張瑞英招呼李承武(李光劭兄妹不跟父母同行,他們要等叔叔們來了一起外出拜年。),“省得讓她們見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張瑞英口中的“她們”指的是四位妯娌。張瑞英給家族其他長輩送禮品之事讓她的妯娌們極其不滿,說她是花錢買臉、裝大尾巴狼等。這些話,她們只敢在背地裏說說,張瑞英口齒伶俐、說話壓碴,并不是好惹的。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閑言碎語早就傳到張瑞英耳朵裏了。有人勸張瑞英改變做法,随大流行事。張瑞英不以為然,“她們愛咋想咋想,反正我不是為了讓別人說我好!她們都還沒來李家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做的,我不能為了遷就她們,也變成小氣鬼。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這幫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自覺怪精明,其實都是傻瓜蛋!”
“弄得跟做賊似的。以後別這樣了,年前就把禮品送過去。”李承武說。
“怎麽了?”李光劭聽見了問。
張瑞英把聽到的閑言碎語大略說了一下。
“我爸說的對,以後就那麽辦!”
“行、行!走吧!”
……
初二下午送“家堂”,所舉行的儀式相對于請“家堂”時隆重許多,儀式結束後,全家十八口人齊聚李光劭奶奶吃團圓飯。
李光劭他們這一輩的都沒有按輩分起名,各自為政。李光劭和李美劭的名字,是他們那位在高中當數學教師的舅舅起的,他們的舅舅張正平好像對“劭”字情有獨鐘,給自己的獨生子起名叫敏劭。
俗話說,“親兄弟,仇妯娌”。跟其他人家相比,李家這五妯娌總體來說相處的還算不錯,雖然大多時候是面和心不和,但彼此從來沒有撕破過臉皮。外人誇贊他們家義和,李光劭的奶奶随聲附和也光說好,但在跟她的親妹妹聊家常時,就半點也不遮掩了。“要不是老大家支撐着,這個家比那些三天兩頭鬧矛盾的人家也好不到哪裏。光劭他媽比光劭他爸爸還大方,家裏的大小花費全是他們扛着,那幾家子就等于是在老大家這棵大樹底下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