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上午,張瑞英的弟弟張正平一家來看望他們。張瑞英的父母已經去世,只有這麽一個弟弟。張正平和妻子李紅梅在同一所學校教書,兩人性格相反,教學風格也大相徑庭;李紅梅為和風細雨式,張正平則雷厲風行,教過的學生無一不對他又敬又怕。
張正平的獨生子張敏劭,一進姑姑家的門便要跟表哥李光劭比身高。張正平與其姐張瑞英一樣,矮個頭,身材瘦削。張敏劭長相随爸爸,身高卻随了他那些大個子舅舅。表兄弟倆在暑假裏見面時,張敏劭的個子才與李光劭的眉毛齊平,現在則達到了他的額頭。
“我有信心超過你!”張敏劭說。
“肯定的!”李光劭笑道,“你正在拔節,我早就不長了。”
“美姐,過來咱倆比比!”
“和我比啥!有本事去跟姚明比!”李美劭身材随母,長得嬌小玲珑,加上生就一張“貓臉”,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大學三年級學生。
“太傷自尊了!”張敏劭模仿宋丹丹在小品《鐘點工》的腔調說。
“舅舅,你看他變相的嘲笑我!”
“甭和他一般見識,濃縮的都是精華,傻大個子比不了!”張正平說。
李承武聽了哈哈笑兩聲。
“怎麽,不服啊?!”
李承武又哈哈笑兩聲,連着說了兩個“服”字。
今天來李家拜訪的除了張正平家三口,還有張瑞英的幹姐姐呂瑞英一家。
張瑞英和呂瑞英名字相同且同歲,在同一年參加的工作,分到同一個單位,兩人比較談得來又都沒有親姐妹,這諸多巧合促使她們于早年結拜成幹姊妹。
呂瑞英也是一兒一女,女兒魏霞比李光劭小兩歲,兒子魏林比李美劭大三個月。同人不同命,按張瑞英的說法,呂瑞英嫁了個有能為的丈夫。呂瑞英的丈夫魏永祥在行政機關工作,前幾年鴻運當頭步步高升,先是把呂瑞英從商業樓調到計生委財務科,又把兒女都安排進旱澇保收的事業單位。
李光劭畢業那年,魏永祥在官場上栽了跟頭又降回原來的位置。“光劭要是早一年畢業就好了!”呂瑞英對張瑞英說,言下之意,那樣的話尚在其位的魏永祥就能幫李光劭安排個好工作。“這孩子沒福氣。”張瑞英淡淡地回道。他們兩家在魏永祥尚未得志時頗為親近,但在魏永祥春風得意期間就疏遠了許多。那幾年魏家“往來無白丁”,張瑞英察覺到呂瑞英夫婦對她和李承武的拜訪有不耐煩之意,便識相的銷聲匿跡。在這對幹姐妹的情誼處于幹涸狀态的幾年裏,呂瑞英的女兒魏霞和兒子魏林仍然頻頻出入李家。魏霞在小時候聲稱長大了要嫁給李光劭,兩個瑞英還就此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約定過,将來要親上加親做親家。在魏霞捧上金飯碗之時,張瑞英夫婦去祝賀。閑談中,呂瑞英貌似無意地說出有人給魏霞提親,她和魏永祥都沒有同意,原因是門不當戶不對。——對方雖是大學生也有份好工作但家庭條件不好。張瑞英心知肚明這是說給她聽的,心裏說道:“你甭害怕!我們沒打算高攀!是你女兒喜歡我兒子,不是我兒子喜歡你女兒!有本事,你就管住你女兒,別纏着我兒子不放!”
魏永祥官場失意後門前冷落鞍馬稀,夫婦倆不由想起了張瑞英和李承武的好。張瑞英被他們過去的勢利行為傷了心,起初不大買賬,後來在她開店急需資金時,呂瑞英“雪中送炭”主動借給她兩萬塊錢,她的友誼之火方又熊熊燃燒起來。
打前年開始,春節期間兩家人都要進行一次聚會。前年在李家、去年在魏家,今年又輪到李家。
張正平他們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呂瑞英一家四口來到。
呂瑞英和魏永祥皆相貌平平,女兒魏霞卻長得明豔動人。他們的兒子魏林相貌一般,樸實敦厚。前幾年,有位登門求魏永祥辦事的遠房女親戚曾恭維過呂瑞英會生——生的女兒長相美,生的兒子性格好。夫婦倆極其疼愛孩子,至今,不管是當着自家人還是外人都還稱呼他們的乳名。
“瞧你霞霞姐打扮的多好看!”張瑞英說李美劭,“你再看看你!穿的就跟地老鼠似的!”——魏霞今天穿着一件紅呢子大衣,既喜慶又靓麗。
“張姨,美劭這是文藝風格打扮,女大學生都偏愛這種色調。”
“成天打扮的不是黃不拉叽的就是灰不拉叽的,我可欣賞不來!”
“依着我媽,過年這幾天,我應該穿紅襖綠褲花花鞋!”李美劭說。
“再給你紮上兩個朝天揪兒,就成女福娃了!”魏林說。——他和李美劭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學。
“在你額頭塗個紅點兒,再給你戴上頂瓜皮帽,你就成男福娃了!”
兩人的鬥嘴将衆人惹笑。
“林林哎,你可說不過美劭。”呂瑞英道,“美劭伶牙俐齒的随你張姨,當年我和你張姨鬥嘴,就從來沒贏過一回。”
“什麽伶牙俐齒啊,娘倆都好瞎喳喳是真的!”張瑞英自嘲一句,轉而對弟媳李紅梅說道,“咱姐姐打年輕時就有官太太樣兒——沉得住氣、穩得住心,那時候我倆住一個宿舍,免不了磕磕碰碰、賭個氣啥的,每回我都摽不過她,先服軟。”
“你倆性格互補,這不才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好姐妹。”李紅梅說。
“還是有文化的人會說話!” 魏永祥接口道。
“論起會說話來,誰也比不過你們這些當官的!”張瑞英說,“今日這麽一套、明日又那麽一套,怎麽說怎麽有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只能聽着,不能背違一點……”
“你這人!”李承武打斷妻子的話,“怎麽把從別人那裏受的氣,撒到人家老魏頭上!”
“誰讓他是政府部門的人!誰讓他是我姐夫!我不把氣撒給他,撒給誰啊?!”
“你看!”李承武朝魏永祥攤攤手,“攤着個這麽不講理的小姨子,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哈哈……”
“媽!王叔他們來了!”在一旁給衆人添茶倒水的李光劭無意中朝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王新華夫婦及女兒王星瑩進大門。
“啊喲,可不是嘛!三口子都來了!”
李光劭兄妹和父母一起迎出屋門,其他人也都站起身來。
魏霞從窗戶裏打量着這三位不速之客。王新華略胖,禿頂、紅臉堂;其妻比他高一些,膚白秀氣。他們的女兒相貌随母,梳着長長的馬尾辮,穿一件淡青色棉衣;魏霞注意到李光劭和她打招呼時,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李家四口前呼後擁的将王新華他們迎進屋內。張瑞英為客人們作介紹時,李光劭去廚房取茶杯。
李美劭跟進去,貼着哥哥的耳朵問道:“和我說實話,魏霞和王星瑩,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都喜歡!”李光劭一邊沖洗茶杯一邊回答。
“胃口不小啊!一個熱情如火,一個柔情似水,兩者兼得的話,你豈不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幸虧現在實行一夫一妻制。——據我分析,兩個你都喜歡是真的,但都不愛,要不,面對她們時你不會那麽圓滑……”
“你上的大學,就是研究這個?”
“說什麽悄悄話呢?”這時魏霞進來廚房。
“呃……我哥說,吃完飯就帶咱們去打羽毛球。”
“太好了,和我想到一下裏去了!待在家裏太憋悶得慌了,哎,李光劭,咱們去哪裏打?”
“公園那兒。”李光劭拿起刷好的杯子走出廚房。
魏霞随後關上廚房門,向李美劭打聽王星瑩的情況。
……
中午,李家招待客人們吃的是事先包好了冷凍起來的水餃。飯後,李承武、張正平陪魏永祥夫婦和王新華夫婦打“勾擊”牌,張瑞英和李紅梅去廚房準備晚宴,李光劭則開車載五位年青人前往公園。
今日雲多風靜,特別适合打羽毛球,李光劭不僅将家裏的舊羽毛球拍帶來,路過百貨樓時又買上兩副。
來到公園外面的小廣場上,六人開始分組打球。
李光劭提出跟王星瑩一組,魏霞便使性子将羽毛球扔到地上。
“我想和星瑩姐姐對打!”李美劭忙對哥哥說道,“我倆還沒過一回招呢。”
“行,那你倆先打。”
李光劭說罷轉身叫魏霞;魏霞不理他,就上前用球拍戳一下她的胳膊:“哎,還打不打?”
魏霞沒好氣的回他一句:“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新的舊的都是妹妹,我一樣看待。”
“我不稀罕這種一樣看待!”
“不稀罕就罷。走,打球去。”
“李光劭,你甭這麽驕傲!喜歡我的男孩子多的是!”
“喜歡你的人越多,我越替你高興。瞅空兒把你認為最好的那個領來,我給你把把關。”
“你!”
“快點兒,他們都開始了。”
“我不打了!”
“好吧,給我球拍,我另找人。”
李光劭裝模作樣的四處尋視,近旁柳樹下站着的一位披肩發姑娘吸引住他的目光。
“她在看啥?小鳥?”那位姑娘仰頭朝柳樹上望着,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意。“——是她?!瘋老頭的女兒,就是她!”這一發現讓李光劭兀地興奮起來,“真夠靈驗的!”他不由想起大年夜所許的願,“怎樣才能讓她注意到我、認出我來!嗯……先不露聲色的過去邀請她打羽毛球,等她認出我來,再裝作恍然大悟……”
跟李光劭怄氣的魏霞這時轉回身來,見李光劭若有所思的盯着一位身材窈窕的姑娘看,問道:“你認識?!”
李光劭搖搖頭。
“花癡!——走,打球去。”魏霞拽着李光劭朝張敏劭和魏林那邊靠攏,為了防止李光劭偷窺那位姑娘,就安排李光劭背對着她。
魏霞第一次俯身撿球時,李光劭回頭瞥見那姑娘還在朝樹上仰望;當他第二次回頭時,看到她身邊多了一位短發姑娘;當他第三次回頭時,兩位姑娘都不見了,掃視四周,亦芳蹤杳然。
“這又不是比賽,你別老刁難人行不行?!”頻頻撿球讓魏霞煩了。
李光劭突然對打球産生厭倦,敷衍着又與魏霞打了一會兒,便提出去公園裏看看。
将球拍放回停靠在路旁的車中,一夥人簇擁着李光劭進了公園。
今年仍是暖冬,年前年後“晝溫”均在零度以上。柳樹已感受到微微春意,其他植物尚麻木未覺。雖然景色一無可觀,來公園游逛的人卻有不少。李美劭和張敏劭抱怨不如打羽毛球有意思,他們的哥哥則表現的興味盎然,一路上東瞧西瞭,兩只眼睛簡直有些不夠用。
李光劭的目光之網在近處打撈一番後又撒向遠處,很快,那組十二生肖石雕被他鎖定,雕像旁站着的兩位姑娘,成了其集注的對象。李光劭的心已經飛到石雕那裏,身子卻還在由不規則石頭鋪就的小道上,腳下石塊覺察到他心不在焉,趁機惡作劇,幸虧有王星瑩将他扛住,不然來個五體投地是在所難免了。
“過年磕頭你還沒磕夠啊!”魏霞立即将撲在王星瑩背上的李光劭拽起來。
“對不起啊星瑩,吓你一跳。” 李光劭說。
王星瑩早已飛紅臉,垂着眼說了聲“沒事兒”。
魏霞嫌惡的瞅了王星瑩一眼,示威似的挎住李光劭的胳膊。
見狀,李美劭對魏林做個鬼臉。
“咱們去那邊玩兒!”李光劭說着巧妙地從魏霞手中抽出胳膊指向石雕群那裏。
“我都去過六十回了!”李美劭說。
“我也去過不少次了,沒一點兒意思!” 張敏劭附和。
看到那兩位姑娘離開了石雕,李光劭便不再堅持;“下面那條路上沒人,咱們去走那兒。”等了等他又說道。——那兩位姑娘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他推測走下面那條路便會遇見她們。
“剛才我提出走那兒,你不是不同意嗎?”張敏劭說。
“現在同意了,走!”
李光劭推測的沒錯,他們在石橋上跟那兩位姑娘相遇了。兩位姑娘一個是披肩長發、一個是短發;長發姑娘也穿着一件卡其色上衣,但并非柳樹下看鳥的那位。
近旁的娛樂場傳來歡笑聲和尖叫聲,張敏劭提議去玩碰碰車。衆人一致同意。
魏林問李美劭願不願意和他一組。——當年上小學時有同學喊魏林“假妮子”,李美劭幫他擺平了,從此以後,魏林視李美劭為患難之交,不管什麽事都是以她優先。
“不願意。”李美劭直白地回答,“我和我哥哥一組,只有他才讓我有安全感。”
“那我和我姐姐一組。”
本來打算和李光劭一組的魏霞希望落空,寒起臉朝李美劭翻個白眼。
“你和張敏劭一組行嗎?”李光劭問王星瑩。
“嗯,行。”
“謝謝星瑩姐姐的信任!”張敏劭說。
……
接連玩了五場後,除了李光劭和張敏劭,其他人都告了饒。
在他們撤離之時,李光劭無意中回了回頭,瞥見柳樹下那位披肩發姑娘和她的短發朋友正在售票處買票。
“我還沒玩夠,想再回去玩一會兒。美劭,給你錢,你們幾個去那邊坐木馬。等我玩夠了就去找你們。” 李光劭擔心魏霞看見并認出那位姑娘進而猜到他的心思,走出碰碰車娛樂場後方說道。
“玩瘋魔了你!” 魏霞嬌嗔一句。
“我也沒玩夠!”張敏劭說,“我陪你去!”
李光劭微微皺一下眉,“好吧。”生怕魏霞會跟上,拽起張敏劭逃命似的跑了。
一進碰碰車娛樂場,李光劭便松開張敏劭停下來,透過花牆,看到魏霞跟着李美劭他們一起走了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你看啥?”他這一行徑,讓張敏劭感到納悶。
“呃……看他們是不是打算去旋轉木馬那邊,是的話,待會兒咱們直接去那裏找。”
打發張敏劭去買票,李光劭徑直走向玩耍場地。等候在碰碰車內的那些人大多已玩過好幾場了,其中有一對小夥子在李光劭他們先前來時就泡在裏面了。柳樹下那位姑娘和她的朋友坐在一輛藍色車上,李光劭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姑娘的朋友坐在駕駛座上,她坐旁邊,兩人正握着方向盤邊模拟邊說笑。
中年女管理員認出李光劭來,說道:“帥小夥還沒玩夠啊,進去等吧。”
李光劭打算乘坐那兩位姑娘旁邊的紅色碰碰車,向管理員道了聲謝先走進去。
“認出我來,認出我來,快點兒認出我來……”李光劭一邊往裏走一邊在心裏對長發姑娘說。長發姑娘的短發朋友先注意到他,她拽了拽長發姑娘的衣袖示意其擡頭看。長發姑娘擡頭了,但目光只在李光劭的胸前掃了一下便轉到別處去了。
張敏劭買上票來了,李光劭好像擔心表弟會迷失在有十輛之多的車海裏,在他往裏面走時,高聲招呼道:“敏劭!我在這兒!”
這聲招呼讓短發姑娘再次看向李光劭,長發姑娘卻把目光投向張敏劭。張敏劭發現有位姑娘打量自己,腼腆地低下頭去。
鈴聲一響,裝滿了人的六輛碰碰車于瞬間抖擻起精神,歡呼聲和尖叫聲随即響成一片。
兩位姑娘駕駛着藍色碰碰車偏安一隅自得其樂,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李光劭沒有像先前幾場似的變着花樣橫沖直撞取樂,而是斯斯文文地圍着這輛藍色車輛轉悠;張敏劭嫌不過瘾一個勁兒地催他改變風格,李光劭這才加了點速度朝藍色碰碰車撞上去。
兩位姑娘發出一聲尖叫,既而相視哈哈大笑。那位長發姑娘還是沒有朝他看,李光劭便緊追其後伺機貼近她坐的那一側,就在這當兒,那對泡在碰碰車場裏多時的小夥子突然也對兩位姑娘發起進攻。這樣一來,不用張敏劭催促,李光劭就變得鬥志昂揚了。當那對小夥子快要招架不住李光劭的兇猛撞擊時,結束鈴聲響了,碰碰車像聽見了魔法咒語,立馬僵住。
看到那兩位姑娘下車走了,李光劭不由自主的跟上去。“哥!我買了兩場的票!”張敏劭叫住他。
“呃……我去方便一下。你自己玩吧,我不想玩了。”
出來娛樂場,李光劭保持着一定距離跟随着兩位姑娘,一邊琢磨如何引起她們的注意。若是“撲嗵”一聲跳入近旁冰冷刺骨的湖裏,無疑會引得她們轉身,但這樣恐怕會被看成是神經病;如果有孫悟空那樣的本事就好了,一個跟頭翻過去擋住她們的去路,在她們驚愕之際,緩緩地回過頭去,不信那瘋老頭的女兒不仔細打量他,認不出他來。
最後,李光劭決定走俗套線路——向她們借用手機;正要行動,從另一條路上過來一對中年男女成了他的“攔路虎”。
這對中年男女顯然是那位短發姑娘的熟人,寒暄幾句,四人一齊往公園外面走去。李光劭估計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分道揚镳,遂繼續以悠哉游哉的樣子跟随。
出公園後,四人并沒有分開而是一同走向站點。等了不多時候來了一輛公共汽車,見那對中年男女走上去,李光劭剛要上前,那兩位姑娘也上了車。“怎麽只靈驗了一半?”他沮喪地望着走遠的公共汽車暗忖,“是不是因為許願時我表現的不夠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