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彎月悄悄地挂上了梢頭,灑下一地的清冷。
陸宣擡起頭,看看月光,忽然倍感凄涼。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陸宣忽然理解了大詩人李白寫這首詩的心情。
低着頭,看着酒杯中的倒影。
“達元熙,你家人呢?”陸宣忽然問。
達元熙目光一直熱烈地追逐着陸宣的一颦一笑,忽然聽到她問這個,眼裏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沉默良久,久到陸宣已經放棄的時候,達元熙才道:“他們,都在很遠的地方。”他忽然想到了什麽,道:“你想家了?你家是哪裏的?”
陸宣心裏酸酸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他們,也在很遠的地方,也許這輩子我都見不到了。”
達元熙眼中充滿了無限的憐惜,手悄悄地伸過去,想去握她的手,最終沒有動,而是輕輕地說:“等以後有空了,我送你回家。”
陸宣擡起眼睛看着他,月光下一片迷茫。他坐的那樣近,眼中的憐惜那樣的清晰,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軟的一塌糊塗。
一頂小轎停在了杏林堂的門口,一個随行丫頭上前“砰砰”的敲門。聲音不大,卻将黑暗裏的一只野貓驚起,這只貓急竄了出去,在夜空裏留下一聲驚叫。
陸宣吓了一跳,達元熙已經站了起來,前方一個夥計已經去應門了。
“這麽晚了,什麽事?”達元熙看着回來的夥計說。
“大東家,說是婦人難産,想請陸大夫去。”那夥計偷眼看向站在達元熙後面的陸宣,心說,這陸大夫真好看。
達元熙皺起了眉頭,“這麽晚了,是哪一家?”他有些不放心,這麽晚來請大夫,尤其還是請的陸宣,最近事情這麽多,陸宣剛剛洩露了女兒身,還是小心為上吧。
他想了想,剛要開口,卻見那夥計偷眼看陸宣,心頭突地一股怒氣上湧,厲聲道:“你看什麽?”
那夥計吓了一跳,嘴上吶吶地道:“我……我……”。
“我什麽我,還不下去!”達元熙臉色十分不善,眼中戾氣隐隐。
夥計一句話不敢再說,轉身就走,卻在下臺階時腳一軟,差點趴在地上,踉踉跄跄地疾步走了。
陸宣看了看達元熙,這樣的他威嚴立現,隐隐帶着雍容華貴,與平日裏溫和儒雅完全不一樣,她心裏打了個突,忽然想到前廳的病人,咽下心裏的疑問,道:“既然是難産,還是去看看吧,畢竟醫者父母心。”
達元熙和陸宣來到前廳,一個錦衣華服的美貌丫頭立在廳裏,一臉焦急的神态,見二人前來,忙迎上來道:“陸大夫,家裏二夫人難産,求陸大夫務必辛苦一趟,銀兩好說。”
陸宣道:“難産可等不得,咱們趕緊走吧。”說吧,拿起診臺上的藥箱就要走。
達元熙攔住她,對那丫頭道:“這位姑娘,主家是哪一家?”
那丫頭一笑,什麽也沒有說,拿出一塊牌子,給達元熙看了一下。
達元熙看那牌子愣了一下,臉色陰晴不定,看了一眼陸宣,後者正睜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陸宣上了轎子,剛坐好,轎子就立刻起轎了,她一個趄趔,差點沒有撞到頭。
轎子一直晃悠着,陸宣忽然覺得酒氣上湧,腦袋暈乎乎地,轎子晃的像催眠曲,她覺得自己眼皮有千斤重,完全不想睜開來。
這酒後勁好大,陸宣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她眼睛閉着,神智漸漸有些不清,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裏颠颠倒倒,淩亂中出現了很多副面孔,這些面孔慢慢放大,逐漸清晰,卻一會是哥哥的,一會是媽媽的,一會是父親的。
哥哥依然是從前的模樣,棱角分明的臉龐,一身的肌肉,正在幫着爸媽扛着貨。他邊抗貨,邊看着我,嘴唇蠕動着,好像在對她說着什麽,陸宣聽不清楚,正要追過去問。
一晃神的功夫,這張臉又變成了媽媽的臉,媽媽頭發白了很多,一臉的皺紋,眼睛裏含着淚:“小宣,小宣,你什麽時候回來,媽媽能不能等到你?”
“我想回去,我每天都想!”陸宣焦急地點頭,想上前去抓住媽媽的手,卻撲了個空,媽媽的身影穿過無數的影子正漸漸隐去,陸宣心裏大痛,追上去,旁邊閃出一人,厲聲道:“你這個不孝女,還不快回來。”卻是父親滄桑的臉。
陸宣躲閃不及,一頭撞了上去,卻在頃刻間将父親撞成了飛灰四散,眨眼間變消失的無影無蹤。
“爸爸——”,陸宣尖叫,絕望地大哭,畫面不停地轉換,先是從前住過的小小的食雜店,再然後是青青的校園,後來是穿着白袍大褂的自己。
A室第一醫院的五樓,手術門虛掩着,周圍隐隐傳來了微微的轟鳴聲。陸宣緊張起來,是什麽是什麽,她要推開門去,卻畫面一轉,她跌在了炙熱的沙漠上。為什麽,為什麽,她痛苦地掙紮,努力想要從這一副一副的畫面中擺脫出來。
“……姑娘!姑娘!”有什麽聲音在耳邊呼喊,昏沉中感覺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她的臉上。
“啊——”,她尖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幻象消失了,入眼處是卡其色的薄紗幔帳,床頭的兩個同色系的流蘇此刻正輕輕飄動。陸宣大口大口的喘氣,心痛的無以複加。
等定下來神來,才發現眼前的景象這樣熟悉,這是自己的……屋子?
“姑娘終于醒了。”
陸宣轉頭,床前站着一個陌生的美貌丫頭,她眉心微蹙,迅速在記憶中搜索了一遍,啊,她想起來了,不是說家裏二夫人難産,請自己去的嗎?
“你!”陸宣警覺起來,想坐起來,卻是渾身軟軟地沒有什麽力氣。
“我怎麽了?”陸宣抓住被子,卻忽然發現身上僅着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心裏警鈴大作。
那個丫頭忽然福了福身子道:“雲努兒見過姑娘,爺說了,以後讓我跟着姑娘,伺候姑娘,姑娘現在有些發燒,已經吃過藥了,休息一會就會沒事的。”
“爺?是誰?”陸宣驚訝地看着眼前這個自稱是雲努兒的姑娘,卻瞬間睜圓了眼睛,盯着她身後的那個高大的身影。
雲努兒消無聲息地退下了。
“怎麽是你?”
阿史那清烈冷冷地看着她,良久,然後走到床邊,看着那眼角的淚痕,忽然道:“你這副樣子真是醜死了,不趕緊回家,真是丢死人了。”
“你——”陸宣為之氣結,人卻整個放松了下來,眼角一直殘存的眼淚終于緩緩地流了下來,落在了掌心,陸宣怔了怔,一時呆住了,殘存的夢境讓心痛久久不散。
她頹然地躺在床上,只覺得好疲倦,好疲倦,人生漫長的好像都沒有盡頭,沒有希望。她扭頭看向窗外,昏黃的月光透過窗紗,越發的冷清,就像她現在的人生。
媽媽,我想回家,現在讓我回家吧。她在心中無聲的吶喊。
阿史那清烈看着眼前這個矛盾的女人——外表堅強,內心卻軟弱的一塌糊塗,平時裏眉目沉靜,做事認真,大半夜有急診,就不顧安危地去救人。這個一個女人卻總是在不經意間透出脆弱,眸心深處總是複雜多變,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
她就這樣因緣際會一般,落在他的勢力範圍之中。不會随便就洩露什麽,也不會輕易承諾什麽,即使是颠沛流離讓她心生慌懼,卻能将自己保持的極好,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但,他就是這樣明了。
陸宣閉上眼睛,良久良久,那股沉沉的存在感卻仍是結結實實地在那裏。
她睜開眼睛,撞入了一雙深潭一般的眼眸裏,那雙眼看似平靜無波卻充滿了詭谲多變。她瑟縮了一下,趕緊轉移了視線。
阿史那清烈道:“你生病了,就該好好休息,逞能就不好了,明日不要去了。”
陸宣将被子蒙住頭,一動也不動。
良久,聽到腳步聲悄悄地出去了。
陸宣蜷縮在被子裏,胡思亂想着,終于又沉沉跌入了夢鄉,這次夢裏什麽都沒有,或者也是有的,有那雙冷冽的眼睛,但卻是充滿了無盡的溫柔。
早上醒來,仍是有些無力,但好了很多,雲努兒将炖好的藥喂她喝下,又伺候她吃了早飯。
“雲努兒,你回去吧,跟你主子說一聲,我自己挺好的,不用麻煩你的。”陸宣喝完最後一口粥,想了想,說道。
雲努兒手一頓,低頭道:“姑娘,爺說過了,如果姑娘不留着我,就要還回去的,我不想回去,姑娘求你了,留下我吧。”一擡頭,已是滿臉淚水。
陸宣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怎麽了?”
“奴婢是爺從西姆街買回來的清倌人,西姆街姑娘聽說過嗎,我不想回去了。”雲努兒跪了下來。
陸宣雖然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看她的神色,隐隐猜到是怎麽回事。喟然長嘆一聲:“算了,那你就留下吧。”
雲努兒面露喜色,立刻起來幫她挑選衣服。
陸宣托人給達元熙捎了個信,打算休息一天,真是病來如山倒,她心情有些悶悶的。
塔格村有個小小的集市,南來北往的客商總是會在這裏擺攤,探探時下的流行趨勢。雲努兒熟門熟路的來到這裏,領着陸宣散心。
“哎,你聽說了嗎,聽說納巴爾那小子被人收拾了,還挺慘的,腿都被人打折了。”
“是嗎,聽說他白天不是領人去杏林堂鬧事了嗎?怎麽回事?”
杏林堂三字入耳,陸宣怔了一下,下意識地豎起耳朵去聽。
“誰知道咋回事,阿菜婆臉都被劃成了篩子,那小羅姐聽說被賣到西姆街去了,這下子也算報應來了,誰讓他們幾個橫行霸道了這麽久,總算有人收拾他們了。”
陸宣心想,不會是昨天那夥人吧,不知道是誰教訓了他們,倒是幫她出了氣,就是手段有點兇殘啊。
“哎——”,正胡亂想着,前面的雲努兒驚喜地喊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