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味仙第 29 章 .[V]

29.同去平城 [V]

一夜好眠。

辛婵再醒來時,天色也方露出濃墨沖淡後的青白餘韻之色,外頭攏着薄霧,在半支起來的軒窗外頭缭繞着如寒煙般冷淡的顏色。

辛婵打開房門後,便去敲隔壁的房門,卻并未聽到半點回應,适逢程非蘊自樓下走上來,見辛婵仍在敲門,便出聲道:“辛婵,謝公子已經走了,他沒告訴你嗎?”

“走了?”辛婵收回手,轉頭看向程非蘊。

“謝公子只說有些事要處理,天還沒亮便匆匆離開了。”程非蘊出門在外,睡眠總是不如在正清山時好,今日也醒得極早,正好瞧見謝靈殊離開。

他從來神秘,又不是正清派中人,謝靈殊不提,程非蘊自然也不好過問他的事情。

辛婵垂着眼睛,輕輕地應了一聲,随後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裏,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方才發現自己的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白玉。

她伸手将那玉拾起,指腹方才摩挲過那白玉溫潤的表面,便有金色的光芒流散出來,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字:

“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一些,等我回來,萬事不要逞強。”

辛婵伸手揮去那一行字跡,捏着手裏那枚白玉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東西,背上包袱走出屋子。

與晏重陽和趙錦毓他們告別之後,辛婵便同封月臣和程非蘊一行人啓程回正清山,只是方行半日的路程,原本該向西而行,回靈虛宗的趙錦毓卻帶着那些靈虛宗的弟子們追了上來。

彼時,封月臣也方才收到了掌門程硯亭的傳信。

“先是幻蟾宮境內的雁山,如今又是靈虛宗管轄的平城……這些妖魔,究竟想做些什麽?”封月臣總覺得這兩件事并非是毫無關聯的。

“有勞諸位,與我同去平城。”趙錦毓拱手,神情頗有些沉重的意味。

平城原本也是那一方水土之間最為繁花的一座城,辛婵雖從未去過,卻也早有聽聞,皮影戲,折扇舞,還有夏日河畔的采蓮女,是平城三絕。

平城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柔美。

便是這樣一座孕育了波光蓮香的南方水城,如今卻成了這般破敗渾濁的模樣。

昔年熱鬧繁華的街市中,是靈虛宗的弟子在來回運送那些早已沒了聲息的百姓的屍體,每人臉上都攏着白色的布巾,神色都不太好。

大街小巷倚靠着不少病恹恹的人,他們身下是匆匆墊的枯草堆,上頭也是那些靈虛宗弟子用油布搭起來的棚子,有些簡陋,卻也足以擋去這日綿密的小雨。

只再等些時候,便有人來将他們送去附近那還算寬闊的院子裏安頓,如此也方便救治。

“平城依水而建,但我方才看那橋下的河水竟已成青黑之色……”封月臣回身去望不遠處那煙柳畫橋下掩映的一片濃烈水色。

“是,這水源出了問題,喝了這水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趙錦毓不知道為什麽短短梁三日的時間,這平城便已死氣沉沉。

“水裏的毒液應該是什麽妖怪魔化之後釋出的,一開始水還沒有什麽顏色的變化,所以百姓們都未曾察覺,只是到了今日這水才漸漸變了顏色。”

趙錦毓早已命人去取了水探查過。

“到底是什麽妖物,這麽毒?”姜宜春手裏仍捏着一方雪白的錦帕,時時擋在鼻間,遮掩那些若有似無的酸臭味道。

“如今尚不能确定,”

彼時有一抹清朗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伴随着辘辘聲,辛婵等人回頭時,便見身着鵝黃衣裙的予明嬌正推着坐在輪椅上的靈虛宗少君趙景顏前來。

她身後除了婢女驚春之外,還跟着諸多靈虛宗與烈雲城的弟子。

“諸位在雁山除妖已是辛苦,如今又要來平城助我,我趙景顏,感激不盡。”趙景顏被推着走近時,便輕輕颔首,對衆人說道。

“趙少君言重,宗門之間,本該如此。”封月臣開口說道。

趙景顏微微一笑,“如今還下着雨,封公子與諸位,先同我去避避雨罷。”

檐外雨勢将大,衆人立在廊上,辛婵和林豐便在廊椅盡處坐着,在封月臣他們與趙景顏交談之時,她便偏着頭在看雨。

“辛姐姐,吃糖嗎?”林豐掏了掏自己的布兜。

“不吃。”辛婵搖了搖頭。

林豐便只好自己拿了一顆芝麻糖來吃,他見辛婵盯着雨幕出神,便又問,“辛姐姐在想些什麽?”

辛婵猶豫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接了接那從檐上掉下來的水珠。

冬日的雨,總是要顯得更寒涼些。

“小豐,謝靈殊還不知道我們沒有回正清山去,而是轉道來了平城,你說我該不該給他寫一封信?”

她還是問了林豐。

林豐想也不想,“當然要啊,不然謝公子找不到我們可怎麽辦啊?”

“嗯……”

辛婵的下巴抵在欄杆,偶有雨滴濺在她的臉龐。

她伸出手指,冰藍的光芒牽引着檐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簡短的字跡,随後被她揮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靈的紙鳶般躍入天際,化于無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頸間挂着的那枚玉蟬,她才又陡然想起來,只要有這玉蟬在,他又怎麽會不清楚她的行蹤。

就如同在雁山時,他的忽然出現。

辛婵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卻已經來不及。

她正有些懊惱,回眼卻見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驚春遞過來的一杯熱茶的予明嬌此刻正在看着她。

那樣的神情,仍舊輕蔑。

辛婵移開目光,并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裏忽有一行人撐傘而來,步履匆匆,踩着雨水,濺起層層水花。

辛婵一眼便望見了走在最前面的晏重陽。

他身姿颀長,又長相俊美,最是好認。

“晏公子也來了。”趙景顏一見晏重陽踏上階梯,便朝他點頭。

晏重陽話不多,此時也不過輕應一聲。

也許是感知到了什麽,他偏頭便見辛婵也在看他,他對着辛婵颔首,随後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來坐下。

他性子寡冷,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沒有人在意,他們仍在商議着有關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陽垂着眼簾默默地聽着,卻忽見眼前多了一盞氤氲着熱氣的茶水,他擡首便望見辛婵的臉。

“這是姜茶,你淋了雨,應該驅驅寒。”辛婵是見他一身衣袍都已經被雨水浸濕,身後的長發也已經沾濕,便順手遞給了他。

她方才已經喝過一杯了。

晏重陽一向不愛說話,開口也總是“不必”之類的拒絕的話,他幾乎從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着那杯顏色濃如琥珀般的姜茶片刻,竟伸手接了過來,低聲道,“多謝。”

姜宜春見了,幾乎要将眼珠子都瞪出來。

晏重陽喝姜茶便如喝酒一般,仰頭一氣喝下,絲毫不拖泥帶水,他将手裏的杯盞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筆直,一只手也總是下意識地撫在腰間的長鞭上。

天色暗下來時,辛婵同衆人吃了晚膳,随後便打算上樓休息,卻在樓上遇見了被驚春扶着踏出房門的予明嬌。

她看起來仍是個柔柔弱弱的嬌小姐,靠着那麽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養出來的小鳥胃,她的身姿纖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許是見辛婵幾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繞開她往另一邊走,予明嬌忽然道。

辛婵果然停頓,她回神去看予明嬌時,便見那位曾經的小姐此刻正揚着下巴,用那雙漂亮的眼眸輕睨她。

随後,她便松開驚春的手,步履袅娜地走到辛婵的身側,這才又偏頭在看她的耳垂,她應該是想起了曾經在烈雲城的那一日。

是她親手用尖針,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坐在銅鏡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賜給她的耳珰。

但如今的辛婵,耳垂上早已不見了當日的金耳珰,而是一對金翅蟬。

“骨子裏的東西是改不了的,賤奴永遠是賤奴,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婵,曾是我烈雲城的奴。”予明嬌的聲音有些輕,帶着幾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傳至辛婵的耳畔。

她說着這樣的話,那雙眼睛片刻都未曾從辛婵的臉上移開,卻并未從她的神情中看出絲毫的怨憤。

“曾經是,現在卻不是,這就足夠了。”辛婵迎上予明嬌的目光,“予小姐不用一直提醒我,我不會忘了我是從哪裏走出來的。”

予明嬌刻意說着最尖銳的言語,卻像是一刀狠狠地紮在了柔軟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雙眸清澈,神情坦蕩,似乎從來沒有将過去在烈雲城的城主府內為奴為婢的那段歲月當成是多麽屈辱的記憶,也從來沒想過要将其遮掩抹去。

辛婵繞過她時,予明嬌還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聽得一聲輕笑,擡首時便正好撞見那位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見他臉上笑意分明,予明嬌頓時心中便更有郁憤,卻也只低道一聲,“驚春,回房。”

“予小姐。”在要繞過姜宜春身畔時,她卻忽然聽得他悠悠開口,“一個人的出身沒有誰能改變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并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機緣,旁人啊,怕是羨慕不來……”

這話說得并不算委婉,當然姜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麽是委婉。

予明嬌橫他一眼,像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捏緊了驚春的手腕,痛得驚春蹙起雙眉,卻始終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待予明嬌離開後,一直在姜宜春身後的護法沉戟才出聲道,“少宮主,這予小姐不但是烈雲城的大小姐,還是靈虛宗少君的未婚妻……你這麽說,不太好罷?”

姜宜春倒是不以為意,“我管她是誰。”

說罷也懶得再理沉戟,自顧自地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夜辛婵睡得并不好,她總覺得像是有人在盯着她,可當她屢屢從睡夢中驚醒,室內卻又寂靜無聲,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沒有旁人。

可半夢半醒時,她卻又好像總是聽見有一抹極輕的女聲在聲聲喚她“姐姐”。

再睡不着,辛婵索性披了外衫,推開窗一躍而下。

屋檐下燃着的一盞又一盞的暖燈凝成了這濕潤路面上粼粼的光,辛婵走在寂靜的長街之上,路過的更夫送了她一盞燈籠。

手裏燈籠的光照見了不遠處那棵大榕樹底下仍升騰着縷縷熱氣的小攤,身形幹瘦佝偻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卻望見了那不遠處抱着一只燈籠正立在那兒的纖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婵擡步走過去時,暖光照見老者那張蒼老的面容,還有那樣一雙渾濁的眼。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攤子,反倒燒了一鍋熱水來,又将竹簍裏的面條抓了一把來,扔進沸水裏。

“睡不着,出來走走。”辛婵簡短地答了一句,又問他,“老伯,您這麽晚了,怎麽還在這兒擺攤?”

平城如今的境況并不好,夜市也根本沒什麽人,她一路走來,也唯有這麽一個老者在這裏擺攤。

“城裏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這幾日連連有雨,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們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門的仙長們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晝夜,我在這兒擺攤,也是想讓他們吃上兩口熱乎飯。”

畢竟因為水源的問題,這平城裏已經許久未有熱食了。

辛婵看着老者将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她的眼前,上頭還有大塊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聲謝,卻又忽然停住,轉頭問他,“老伯,有酒嗎?”

老者聽了她這話,便笑得眯起眼睛,“你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倒也學會貪這口了?”

雖是說着這樣的話,但他到底還是将一壇酒擺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辛婵吃完了一碗面,才終于倒了一杯酒來。

初嗅之下,便是一種說不出的清香,如花草般的味道,又好像還夾雜着其他的什麽,她試探着喝了一口,又覺得甘香清冽,倒也沒有多少那種如烈火割喉般的辛辣。

可是喝着這樣味道柔和甘冽的酒,她卻在面前擺着的這一盞燈籠融融的火光裏,似乎又想起了藕花層疊的湖水,還有那只小船上搖搖晃晃的漁火。

“老伯,您還有這種酒嗎?”辛婵捧着酒杯,忽然回頭去看那老者。

老者正在擦洗碗筷,聽到她的聲音,便道,“你姑娘家,還是少喝些為妙。”

“不是我喝……”辛婵搖頭。

老者停下手裏的動作,笑着看她,“姑娘是想送人?”

見辛婵點了點頭,他便俯身又在底下給她搬了一壇來,“這都是我自家釀的酒,外頭可沒的賣。”

辛婵在自己的衣襟裏掏出一錠銀子來遞到他的手裏,“謝謝您。”

這夜似乎很長,辛婵坐在桌前也不過只喝了三杯酒,她将下巴抵在酒壇子上頭,期間不斷有幾宗弟子匆匆來這兒吃面,又匆匆離開的。

有人認出辛婵,就連忙行禮,“辛姑娘。”

還有人硬要請她吃面。

她是娑羅星主,更是試煉魁首,此前雁山之行,她與正清首徒封月臣斬殺六尾蛇妖的事跡更是流傳甚廣。

仙宗之間早有不少人敬慕她。

辛婵生生吃了四碗面,最後撐得連酒也喝不下去,就歪着腦袋盯着桌上的那盞燈籠發呆。

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辛婵下意識地輕擡眼簾,在那樣昏暗的光影裏,她恍惚間好像望見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有一瞬以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到禹州的那個深夜。

只穿着單薄雪衣的年輕公子披散着烏濃的長發,赤着一雙腳走到她的面前來,踩着塵土碎粒,就算腳底被割破流血,他卻也仍像是根本察覺不到痛似的,仍坐在她的對面,在她一口一口地吃面時,他在喝酒,在用那樣一雙含笑的眼睛看她。

可是這一刻,那個走近她的人的臉龐卻在光裏慢慢褪去朦胧的影,成了另一個人的臉。

他穿着玄色的長袍,皮質的鞶帶束起的窄腰間懸挂着一柄赤金鞭,發髻梳得整齊,眉目俊美淩厲。

“辛姑娘?”他甫一開口,便是低沉平淡的嗓音。

作者有話說:

對8起大家,讓你們久等啦,我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狀态不穩定,但是從今天開始我會好好更新的!愛你們!感謝在2020-10-19 23:26:49~2020-12-03 20:38: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Annie 45瓶;筱魈 10瓶;偏偏yuyi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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