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味仙第 30 章 .[V]

30.猶如幻夢 [V]

“是你啊。”

辛婵終于看清他的臉,然後坐直身體,一手撐着下巴,“你坐。”

晏重陽似乎有片刻猶疑,但見辛婵仍在看他,他還是一撩衣擺,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來,“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睡不着,随便走走。”辛婵大約是有一絲醉意的,即便她喝得不多,但此刻她的頭腦也多少有些模糊朦胧。

那酒還剩下大半壇,辛婵索性都推到晏重陽的面前,“你喝嗎?”

晏重陽沉默颔首,自己斟了一碗來喝。

辛婵适時問他,“好喝嗎?”

“嗯。”晏重陽放下酒碗,只應一聲。

辛婵笑了笑,捧着臉去看未拆封的那一壇酒,“是挺好喝的。”

晏重陽話少,幾乎是辛婵說什麽,他都只簡短地答一兩句,兩人談話的內容着實沒有多少趣味,最終辛婵才問,“你是怎麽拜入赤陽門下的?”

“我父親是赤陽門中負責豢養培育炙凃鳥的鳥奴,我原本就生在赤陽門。”

晏重陽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什麽秘密,他與那許多宗門子弟不同,他原本就是赤陽門中奴隸生的兒子。

辛婵愣了,大約是又想起了那個總是刻意為難她的赤陽門門主葛秋嵩,她半晌才道,“那你們赤陽門倒是要比烈雲城好一些。”

畢竟在烈雲城,奴隸是從沒有資格修行的。

晏重陽卻扯了扯唇角,并未同她多說些什麽。

赤陽門比之烈雲城從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從奴隸之子到如今的赤陽門首徒,其中艱辛多少,也許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我們也算是有些緣分,”辛婵幹脆倒了一碗酒給他,自己卻只倒了一點點,她端起碗對着晏重陽笑,“我敬你。”

晏重陽瞥見她碗裏那幾乎只一小口便能喝光的酒,再去看自己面前那被她斟了滿滿一碗的酒。

清澈的酒液裏映着桌上那只燈籠的光,彎彎的一側剪影,好像月亮。

“我若是再喝,可能就走不回去了,你酒量比我好,合該多喝一些的。”辛婵端着小碗,理直氣壯地說。

晏重陽倒也沒有說話,只是端起那一滿碗的酒,同她輕碰,随後便仰頭飲盡。

“你和你師父還真的很不一樣。”辛婵一手抱着燈籠,一手抱着一壇酒往回走時,還在同晏重陽說話,她踩着地磚積聚的少許雨水,在濕潤寒冷的冬夜裏,呼吸之間就有缭繞的霧氣。

“師父為人是固執古板了些,還請辛姑娘見諒。”晏重陽自然清楚自己的師父葛秋嵩到底為難了辛婵多少回。

“你的炙凃鳥呢?”喝了酒的辛婵卻思緒跳脫,忽然又将話頭牽到了別處。

晏重陽稍有些愣神,随後卻又拿出一枚骨哨來,那是死去的炙凃鳥的骨頭所制,吹出來的聲音就好像風拂過葉片的簌簌聲似的。

但随即辛婵就聽到一聲鳥鳴,一只翎羽火紅的炙凃鳥輕飄飄地立在晏重陽的肩頭,它一來,便如攜帶了融融暖意的火爐一般,驅散了那拂面而來的寒氣。

就連天空中細碎的雪花也在落下的瞬間融化蒸發,根本沒有機會觸碰到他和他肩頭的那只鳥身半分。

“你們赤陽門的冬天,是不是都沒有雪?”辛婵忽然說。

晏重陽點頭,“嗯。”

赤陽門主修祝火功,常年與烈火為伴,再加上這天生屬火的炙凃鳥,整個赤陽門幾乎年年都如身在酷熱夏季一般。

那裏的确是從未下過雪的。

千萬仙宗之內,也唯有烈雲城與赤陽門的季節從不分明,一個常年冰雪覆蓋,一個則從來炎熱難消。

“辛姐姐!”站在客棧外頭張望了許久的林豐提着一只燈籠,遠遠地便見着那捧着燈籠與一小壇酒的姑娘同另一個身形颀長的男子自長街盡處走來,他忙迎上去,卻見辛婵此刻已是臉頰微紅,稍顯醉态。

“辛姐姐你大晚上的怎麽就跑出去喝酒?”林豐将她手裏的燈籠接過來,原想再幫她拿着那一小壇酒,她卻往後躲了躲。

“你好好照顧她。”晏重陽只對林豐說了一句,便率先踏上階梯,走進了客棧大門裏。

林豐将辛婵扶回房間,見她将那一小壇酒放在桌上,又坐在那兒發呆,他也許是想起了些什麽,便道,“辛姐姐,這酒,是要給謝公子的嗎?”

也許是“謝公子”這三個字令辛婵陡然清醒了幾分,當林豐遞過來一杯熱茶,她喝了一口,就忙搖頭,“是我要留着自己喝的。”

林豐撓了撓後腦勺,只覺得自己猜錯了,便“哦”了一聲,又将辛婵手裏的茶盞接過來放下,随後說,“辛姐姐還是早些睡罷。”

在平城四五日的時間,原本因妖物魔化而污染的水源已經被幾宗合力整治幹淨,平城的百姓也終于得以有喘息之機。

封月臣同趙景顏他們原本算準了那屬水的妖物依附于平城的水澤山石廟裏,而水澤山石廟是這些靠水吃水的平城百姓供奉河神而修建的廟宇,就建在平城後頭的山崖之間,是一座嵌在山崖內的石頭廟。

但當辛婵跟随封月臣他們一同去往水澤山石廟時,她方才站上那懸崖棧道,便只見暗紫的光沖破廟宇橫梁,彼時忽有狂風席卷而來,裹挾着山石砂礫還有諸多枝間枯葉而來,嗆得衆人直咳嗽。

辛婵只聞到了一股極其強烈的腥臭味,随後便是風煙俱淨,除了那破了個大窟窿的廟宇屋頂,便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

藏在平城的妖物就這麽逃了,幾大宗門的人還未曾動用任何術法,那妖物早就已經沒了影蹤。

也是那一日始,便有傳言說試煉魁首辛婵方至水澤山石廟,便已吓得那禍害平城的妖物倉皇逃竄。

一時間,辛婵其名,比之從前,聲名更甚。

“辛姑娘到底還是厲害,往那棧道上頭一站,便吓得那妖物聞風喪膽。”幻蟾宮的少宮主姜宜春這幾日聽了不少關于辛婵的傳聞,還不忘在用膳的時候說兩句,揶揄她。

辛婵一手撐着下巴,沒什麽興致聽他逗弄,趙錦毓喝了一口粥,卻附和道,“那日之事說來倒是也奇怪,偏生辛姑娘往那兒一站,那妖物便趕緊逃了,分毫不敢與我們纏鬥。”

“……巧合罷了。”辛婵勉強笑了一下,她也實在不知道這件事怎麽就傳成了這副模樣。

林豐這幾日最熱衷在她耳畔念叨外頭那些百姓口中流傳的關于她的事,将她說得比那神仙還厲害,只需往那兒一站,便能震懾妖魔。

昨日還有不少百姓在客棧外頭跪拜辛婵,這兩日市面上賣得最好的,是辛婵的肖像畫,百姓們将她的肖像畫貼在大門上權當辟邪之用。

就連客棧的掌櫃也買了兩張,就貼在了客棧的大門上,辛婵這會兒一擡頭,便能望見自己的肖像畫。

這實在是……有點尴尬。

既然妖物已經逃離平城,那麽各宗的弟子便該啓程回宗門了,臨別之時,予明嬌推着趙景顏前來送行。

“多謝諸位這些天來的幫助,日後若有用得上我靈虛宗的地方,只管開口。”趙景顏對衆人輕輕颔首,随後又看了辛婵一眼,“辛姑娘,若有空,不妨也來我靈虛宗做客。”

站在趙景顏身後的予明嬌此刻微抿紅唇,她垂眼去看趙景顏,卻到底是什麽也沒說,只是松開了輪椅的扶手。

“是啊辛姑娘,你若來靈虛宗,我定好好招待!”趙錦毓無論何時手裏都始終捏着那柄馴龍劍,“屆時,我還想向姑娘讨教劍術。”

辛婵點頭,“好。”

“封兄,”

彼時趙景顏又對封月臣道,“路上小心。”

“告辭。”封月臣應了一聲。

也是此刻,辛婵忽然聽到身旁有人開口喚她,“辛姑娘。”

她偏頭一望,便見來人正是一身玄衣的晏重陽,像他這般淡薄寡言之人,此刻竟也垂眸道,“再會。”

随即他便回身上馬,與赤陽門中的那些弟子們揚塵而去。

再回到正清山時,已是一個雪夜。

林豐不能上正清山,便只能再回到望仙鎮上住着,與辛婵分別時,他還特地給辛婵買了些吃的,塞進她的布兜裏。

辛婵撐着傘回到玄女峰上時,這冬夜裏雪色漫漫,那片華棠花林裏積壓着的寸寸冰雪或有壓低枝頭簌簌落下,連帶着粉白的花瓣也不由掉下來。

辛婵俯身拾起一枚幾乎被冰雪封凍在其間的花瓣來,在晶石燈的火光裏來回看了好幾眼,直到冰雪在她的手掌裏消融,化作水珠順着她的指縫流淌下去。

熱水沐浴,洗去一身疲乏。

辛婵都來不及用術法烘幹自己的頭發就困得睜不開眼,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

殿外繁花覆雪,冰霜凝在枝頭,将每一寸粉白的顏色都裹在其間,凜冽的風一吹,就吹得那細枝搖晃,一顆一顆的冰雪不斷下墜,打在回廊欄杆間,是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響聲。

辛婵好似半夢半醒,在那樣偶爾的清脆響聲裏,她又好像聽見了很輕的腳步聲,當她半睜開眼,燈火微暗的內殿裏,那一寸殷紅的衣袖便如朱砂般濃烈。

她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直到那一抹身影在她的床沿坐下,修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一縷長發,用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

辛婵愣愣地望着他好半晌。

“小蟬何時變得這麽懶了?頭發不擦幹便睡,若是明日頭疼了又該怎麽辦?”他甫一開口,便是敲冰戛玉般的清冽嗓音。

在這寒涼的冬夜裏,他的聲音卻溫柔得像是一場夢。

辛婵仍在盯着他看,直到他曲起指節,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額頭,她才終于徹底清醒。

她坐起身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小蟬以為呢?”謝靈殊仍在不緊不慢地替她擦拭頭發,那雙含笑的眸子望向她時,又道,“我可是一回來,便來看你。”

大約是懶得再替她擦了,他雙指一并,淡金色的流光帶着絲絲縷縷的熱霧升騰,她那原本還有些濕潤的長發便在此刻徹底幹透。

随後他便站起身,走到那桌前坐下來,“過來。”

辛婵掀開被子下了床,走過去時才發現桌上放着一個牛皮紙包,彼時謝靈殊一手撐着下颌,看她坐下,又示意她打開紙包。

辛婵打開紙包,就見裏頭是兩只烤雞腿,那樣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令她下意識地就吞了吞口水。

謝靈殊正在打量她,辛婵擡首就撞進了他那雙眼眸,她渾身都有些僵硬,不由抿了抿唇,“你,看什麽?”

“小蟬在外頭的這些日子,應該是吃得不夠好,看着倒是瘦了些。”他說着,便要伸手去觸碰她的發頂,卻又被她躲開。

辛婵吃着雞腿,也許是因為始終頂着他的目光注視,讓她有些不太自然,連肉喂進嘴裏是什麽味道她也沒太在意。

後來她忽然站起身,草草地用巾帕擦了擦手,就跑到床榻邊,蹲在那兒翻找被自己随手丢在地上的包袱。

謝靈殊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的背影,見她再站起來,轉過身時,手裏便已抱着一小壇酒。

她像個別扭的孩童,當着他的目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走到他的面前來,将手裏的那壇酒遞到他的眼前,随後她便偏過頭,也不看他,只輕道一聲,“送你的。”

謝靈殊将目光移到那壇酒上,大約是想到了什麽,他雙眸微彎,其中清淩的光影更甚,終是伸手接了過來。

随後他又忽然站起身,手指輕輕拂開她耳畔的淺發,嗓音稍低,在這樣寂靜的夜,卻顯得仍舊清晰,“看來小蟬在外頭,也是時時刻刻記挂着我。”

又是這樣。

他總是擅長将這些看似普通的言語,說得暧昧纏綿,令人一聽,便如心火蔓延灼燒在了耳畔一般。

辛婵不由後退了兩步,她有點羞惱,腦子也有點亂哄哄的。

“你,”

她吶吶開口,結結巴巴好半晌,才只憋出一句,“你這個人,真的很讨人厭。”

她有些莫名的惱怒。

謝靈殊聽了,卻也并不生氣,他将眼前這個別扭的姑娘所有的情态都收入眼底,笑得也越發溫柔。

“可是我們小蟬,卻很讨人喜歡。”他幹脆将那一壇酒放下來,“不過幾日不見,小蟬就已經成了比門神剪紙還要管用的辟邪良方了。”

他的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揶揄調侃,辛婵更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從袖袍裏掏出來一張紙,那上頭赫然便畫着她的肖像畫,雖然并不像她,畢竟見過她的人并不多,所以那些百姓也多是想象了她的樣子,畫出來的肖像畫總是不盡相同。

但上頭卻都寫着“辛婵”兩字。

辛婵一時着急,伸手便要去奪,卻被他攥住手腕,她擡首又撞進他那雙笑眼裏。

她見他當着她的面,将那肖像畫舒展開來,在金光浮動間飄在半空,那上頭的女子臻首娥眉,身姿纖娜,衣裙飄飄,猶如乘風的神妃仙子般,缥缈出塵。

“只是這畫上的女子,卻不像小蟬啊。”被他攥住手腕的姑娘幾乎已經貼在他的胸膛,謝靈殊垂首看她,語氣仍有些輕飄飄的。

辛婵掙脫不開他的手,只能負氣道,“我知道我生得不如她好看。”

謝靈殊輕輕地“啊”了一聲,卻又忽然松開她的手腕,轉而用雙手捧起她的臉,似乎是在認真打量她的面龐。

辛婵只見眼前的他忽然粲然一笑,眼底便好似有斂在水波間的粼粼清輝翻覆,那眼尾的一顆小痣便更顯殷紅,“可我怎麽覺得,我們小蟬比這畫上的女子,要好看許多?”

胸口裏的那顆心髒在不聽話地胡亂跳動,辛婵幾乎忘了呼吸,眼睫顫啊顫,她幾乎忘了從眼前這男人的那張驚豔動人的面龐上移開自己的目光。

可他卻又施施然松了手,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極其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只道一聲,“夜已深,小蟬早些睡罷。”

随後他便拿了桌上的那一壇酒,轉身走出了內殿。

辛婵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便施了術法将那仍飄浮在半空的畫像給燒了個幹淨,随後她才回到床榻上,将自己埋進被子裏。

此夜仍長,立在長階之上的紅衣男人垂眸在望自己手裏的那壇酒,彼時有一道光影乍現,少陵的身影适時顯出,他輕輕地走到謝靈殊的身畔,“如何啊公子?我早與您說過,辛姑娘在平城買的這壇子酒,是要送您的。”

有關于辛婵的任何事,少陵從來都是事無巨細地禀報給了他。

謝靈殊并不言語,卻是忍不住微彎唇角,又仰頭喝了這第一口酒,清冽甘香的滋味令他不由舒展眉眼。

夜風吹着他鬓前的兩縷龍須發來回微晃,明明才只喝了一口酒,可他那張冷白無暇的面龐上卻好似已有一種迷離朦胧的醉态。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麽過往的事情,他的眼尾有些細微的泛紅,在這寂靜深夜裏,他的聲音好似随風碾碎:“少陵,我好高興。”

作者有話說:

今日份更新送達!!晚安!感謝在2020-12-03 20:38:41~2020-12-04 21:56: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容景和容謹。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