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味仙第 34 章 .[V]

34.故人生魂 [V]

回到永新巷,辛婵推開院門時,院內一片寂靜。

院中的冰雪似乎是被清理了一遍,此刻覆了薄薄的一層,幾乎融化了些許,在燈籠與月輝的光影下泛着粼粼的光澤。

門窗緊閉,少卻人聲,這實在有些詭秘。

辛婵連着喚了好幾聲林豐和聶青遙,卻始終無人應答,這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于是她伸手召出千疊雪。

霜塵自劍鋒抖落,辛婵一步步走上階梯。

劍尖挑開雙推門,吱呀聲綿長,月光燈火灑進門檻內,鋪散一地婆娑的影。

但當辛婵入內,那房門便又驟然緊合。

她回頭只來得及看那最後的月影燈火被合緊的門縫割裂消失,于是她當即拂袖,好似螢火般的瑩光從她的衣袖裏散出,漂浮在半空之間。

星星點點的光芒照見這漆黑的屋內,也照見了流蘇細簾裏直愣愣地站着的一雙人,隔着輕微晃動的流蘇簾,辛婵隐約看見他們脖頸間好似被青黑色的藤蔓緊緊束縛了似的,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辛婵持劍挑開簾子走進去,“小豐,青遙?”

可無論她怎麽喚,他們兩人都還是睜着一雙空洞的眼,身後好似氤氲了極濃的黑氣。

那黑氣缭繞着在她眼前卻又好像在一瞬間着了火,那火焰晃過她眼睛的剎那,四周所有的陳設都已經被隐在漆黑的煙雲裏。

她晃神的一霎,連林豐和聶青遙都不見了身影。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辛婵警惕回身,卻驟然撞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她眼睑稍顫,連帶着握着千疊雪的那只手也松了些,她靜靜看着來人走近,仿佛是不敢置信般。

“辛婵。”當那人開口喚她,便更是她記憶裏熟悉的嗓音。

辛婵幾乎是是盯着她看了好久,才輕輕出聲,“沅霜姑姑?”

她的神情已經有些恍惚迷離。

沅霜似乎仍是曾經她記憶裏的那般模樣,不曾比從前老卻一分,連眼尾輕微的細紋都與從前別無二致。

她一步步走近辛婵時,手腕上那枚刻着“奴”字的鈴铛也還在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聲響。

沅霜是城主府的奴,大半生都耗在了城主府裏。

她到死,都未能解下那枚鈴铛。

“你原來還記得我。”沅霜微微一笑,說出的話卻緩慢幽怨,“我以為你早就忘了,當初我是為你而死的。”

辛婵只顧搖頭,可此刻她腦子裏幾乎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麽,她只能重複地喚她,“姑姑……”

那日刺穿沅霜腰腹的長劍,還有迸濺在她臉上星星點點的血痕,都是辛婵此生永遠無法忘卻的記憶。

在那偌大的城主府裏,沅霜是唯一待她好的人。

沅霜待她從來都是那麽溫柔慈愛,從不像是今夜裏這般冷眼看她那雙微紅的眼眸,“既然不曾忘了我,那你又為什麽不替我報仇?”

沅霜盯着她,一步步靠近,“我辛苦照顧小姐十餘年,最終卻死在她的劍下……辛婵,你難道不該讓她血債血償?”

當她不再笑,那張辛婵原本熟悉的臉,便在剎那間多了些難以跨越的疏離感,“你難道就忍心看我,便是死,也要困在這烈雲城裏,做他予家的奴?”

“不是……”辛婵不斷搖頭,“姑姑,我沒有……”

沅霜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又适時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垂眸輕嘆,“辛婵,你一定要殺了予明嬌,替我報仇。”

“哪怕來生做了那無根的浮萍也好,飄去天涯海角,也再不必回到這座孤城。”

她的聲音好似是在辛婵的耳畔,又似乎是從辛婵心底的某個角落鑽出來的,一聲聲一陣陣,如同蠱惑誘哄般,妄圖令她屈從。

頭腦一陣暈眩,胸口有無端的鈍痛傳來,她并不知此刻自己眉心那一抹銀藍雙色的火焰痕跡在不斷閃爍。

那一瞬,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沅霜不知道去了哪裏,那對中年夫婦卻憑空出現,衣衫褴褛,相互扶持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們都是這座城裏最為普通的百姓。

父親天生是一張嚴肅的面容,母親也從來只會對她說些尖酸刻薄的話。

但此刻,他們卻是如此溫柔地在看她。

“婵兒,爹不該把你送到城主府去,是爹的錯……”那個從來不會說一句軟話的中年男人卻在這一刻,淚眼朦胧,幾近哽咽地對她說着這樣的話。

“婵兒,阿娘也很後悔,阿娘已經在攢錢,本想把你的死契贖出來……可到底也沒來得及……”女人哭得更厲害,辛婵還從來沒見過這位生于窮困,大半輩子都在操勞的母親哭成這副模樣過。

無論辛婵多麽怨恨他們,但說到底,他們也是生她養她十幾年的親生父母,從幼時到少年,辛婵無法否認的是,她對他們始終都留有期盼。

辛婵眼眶裏已經有了水霧,她的喉嚨有些發緊,此刻緊抿着嘴唇,卻又終歸還是沒有忍住開口,“你們……”

她的嘴唇有些發顫,“你們真的,後悔過嗎?”

聲音越來越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幾乎再将眼前的這兩個人看不真切,但她卻分明聽到母親的聲音:

“婵兒,你也是阿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阿娘……很愛你。”

明明……明明母親待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也從來沒有聽母親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曾經的辛婵,有多麽渴望能夠得到與弟弟辛黎一般同等的愛。

也是此刻,

辛婵好像從自己的心底聽到了一抹聲音,那聲音像極了自己的嗓音。

她說,“辛婵,你阿爹阿娘都是因你而死,你難道不該為他們報仇嗎?”

“予家的人都該死,去罷,去殺了予明嬌。”

這樣的聲音重複不斷地萦繞在她的腦海,辛婵有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一雙眼睛變得空洞起來,她邁開雙腿時,在她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

那些聲音不斷纏繞着她的神思,她提着劍幾乎是無知無覺地往前走。

也許是額間那道印記愈見滾燙,令她在剎那間找回些許神志,辛婵握緊劍柄,劍鋒朝下嵌進地磚裏,劍身震顫铮鳴,更引得地磚陷裂。

她半跪在地上,晃了晃腦袋,尖銳的耳鳴幾乎讓她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劍。

一時有沅霜的聲音,或是父母的聲音在耳側來回盤旋,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冰天雪地裏朝她招手,說要帶她回家的少年。

那些聲音和畫面都在不斷地勾起埋藏在她心底的,某些血淋淋的記憶,引誘她心中的怨憤不斷放大。

在諸多嘈雜的聲音在她耳畔越發尖銳急促的時候,辛婵終于提劍轉身,強大的劍氣便震蕩四散。

尖利的慘叫聲傳來,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也是這一剎,周遭所有籠罩在她眼前的黑暗都随着那些聲音漸漸隐沒消散,辛婵提着劍站在那兒,劇烈地喘息間,她擡眼才發現自己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院子裏。

黑氣俱散,只留下幾縷被削斷的長發被冷風吹得挂在了樹梢上,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臭味飄散。

冷風吹得辛婵終于越發清醒,也越發頭疼欲裂,她踉跄着後退兩步,卻無端撞進一人的懷裏。

辛婵倉皇回頭,

正好撞見這朗月之下,如此潋滟動人的一張臉。

“你……”她嘴唇微動,嗓音發幹。

他扶住她的手臂,又伸手輕觸她冰涼的面龐,垂眼靜靜地看她片刻,才道,“小蟬離了我,就成了這般可憐的模樣……”

他在輕嘆着,又捏了捏她的臉,“這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辛婵掙脫開他的手,目光再停駐在院中的那棵枯樹時,她便立即提着劍去挑開一層又一層的泥土。

後來她幹脆用手去挖。

謝靈殊就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看着她用那樣白淨的一雙手去挖開一捧又一捧的泥土,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

他看着她從泥土裏挖出來一只木盒,也看着她摸了那盒子好半晌,才緩緩打開。

那是辛婵的母親藏銀錢用的盒子,她總愛埋在這棵樹下。

這還是從前弟弟辛黎偷偷告訴辛婵的。

此刻臨着院中燈火,辛婵看清了那盒子裏有一個又一個的布包,每一個布包裏都裝着些零散的銀子,而布包上頭還用毛筆簡單地寫着一行又一行的字:

“辛黎娶妻之用”

“辛黎學畫之用”

“辛黎遠行之用”

……

布包大大小小有很多,但每一個上頭都只歪歪扭扭地寫着“辛黎”的名字,仿佛辛婵從來不曾存在于他們的人生裏。

方至此時,辛婵才終于沒忍住掉了眼淚。

“謝靈殊,”

當他蹲下身來,辛婵是過了好久才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望向他時,她的那雙眼睛裏已經盈滿淚花,“我方才……明明聽見我阿娘說,她在攢錢,要贖我的死契,”

她眼眶裏又有一顆眼淚掉下來,“我明明聽見阿娘說,她很後悔,她……她很想我的……”

她仿佛喃喃自語般,捧着那只木盒子的指節越收越緊。

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輕輕地嘆息一聲,用指腹輕柔地擦去眼前這個姑娘臉上的淚痕,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嗓音清晰,“你阿娘也許到死,都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

這話有些殘忍,卻也是辛婵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他從來如此清醒,也在逼着她保持清醒。

“小蟬,既然有些東西求不來,那麽你就放下罷。”他的嗓音越發輕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撫慰她的脆弱,“反正這世上總有人不會辜負你的滿心期盼。”

辛婵仰頭望他,幾乎就要開口問他,他口中的人是誰,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卻又遲遲未曾開口。

他大約是在等着她開口,卻又見她始終抿着嘴唇一言不發,他只得無奈地笑了笑。

“不哭了?”最終,他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

辛婵只搖頭,并不說話。

他垂眼對她笑,又摸了摸她的發,湊近她的耳畔,“小蟬要做當世俠義之首,而非是躲在我懷裏哭的可憐蟲。”

辛婵從他的懷裏鑽出來,他說話時的溫熱氣息仿佛還在耳側,令她一時心頭亂糟糟的,怎麽也理不清楚。

但下一刻,她卻又被他攥住手腕,拉回了他的懷裏。

他似乎總喜歡将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就在她背靠着他的這種時候,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的側臉。

“你還有我,”

他的雙眸與聲音都好似浸潤了無盡的柔色,猶含笑意,近在咫尺,“我也想陪着小蟬……很久很久。”

這像是一種承諾罷?

卻又好像是他最深的盼望。

這一剎,辛婵的手指不由收緊,她未敢回頭,眼睫卻在發顫。

此前她才在另一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好好守着的那顆心,此刻正在她的胸腔裏不聽話地疾跳不止。

他最是能這般輕易地突破她的心防,

知曉她心中切盼,

再若有似無地撥亂她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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