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前塵似夢 [V]
天寒地凍,霜白一色。
馬蹄踩入厚厚的積雪裏,帶起一簌又一簌的聲響,滿臉髒灰的小姑娘驚惶地抓住馬鬃,與此同時箭矢劃破空氣,嗖的一聲刺進了她身後那人的後背。
她察覺到他的呼吸一窒,她忙仰頭望他,卻正撞進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他鬓邊的亂發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她看見他蓄滿淺青色胡茬的下巴抖了一下,嘴邊竟有殷紅的血液流淌出來。
馬蹄踩碎冰湖上最薄的一層冰,馱着兩人的馬嘶鳴一聲,側翻倒地,男人半個身體都陷進了冰面破開的湖水裏。
小姑娘滿身冰霜碎屑,臉上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傷,她雙手緊緊地抓着男人的手腕,咬着牙用盡全力要将他拉出來。
可她太瘦弱了,力氣也不夠,無論她怎麽用力,都沒有辦法将男人從水裏拉出來。
紛雜的馬蹄聲自遠方傳來,男人回眸一望,那冰雪荒原的盡頭,已有密密麻麻的人馬朝他們的方向趕來。
他忽然嘆了口氣,一團熱霧散開,又無影無蹤。
“辛婵,”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眼前這個小小的姑娘臉上,身後血水蜿蜒流淌,早将湖水也染出淺淺的紅色,他是那樣平靜又沉重地說,“不要白費力氣了。”
“爹……”
小姑娘怔怔地望他,眼圈兒慢慢地發紅,可手卻仍然緊緊地抓着他。
“辛婵,國君負我,我卻不能負業國,身為業國的将軍,我絕不能去做敵國的奴。”他幾乎是費了些力氣,才摸到小姑娘凍得發紅的臉頰,便是平日裏再嚴肅冷漠的他,此刻也不免因為面前的女兒而紅了眼眶,“你是我的女兒,你也不能。”
小姑娘呆呆地看他。
這冰雪覆蓋的荒原一望無際,她該是這樣蒼白的天色裏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塵,她緊緊地抓着父親的手腕,愣愣地去看他身後越來越近的人。
長刀在冰層上勾出刺啦的聲音,那些穿着厚厚皮毛的胡人怪叫着她聽不懂的語言,但她看得到他們臉上的嘲笑與輕蔑,也看得到他們臉上身上未幹的血跡。
那都是業國人的血。
他們如同張牙舞爪的妖怪,好像随時都能生啖她的血肉。
她的手指忽然卸了些力道,男人察覺到了,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眶裏染了些水霧,他指節屈起,青筋顯露,幾乎用盡了全力,将原本在冰面上的小姑娘生生地拽進了他的懷裏。
追來的胡人兵馬在岸上看着那對父女重重地墜入冰冷的湖水裏,直至湖水徹底淹沒他們的前一刻,男人仍緊緊地将那小姑娘抱在懷裏。
其時天有異象,紫光與雷電交織而成的流火從天邊墜落而下,徹底擊碎那湖面所有的冰層,巨大的氣流蕩開來,震得岸上人仰馬翻。
被湖水淹沒口鼻的将軍沒了聲息,他松開了懷裏的女兒,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般,身體不斷上浮。
意識恍惚的小辛婵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卻也沒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袖邊緣,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往湖水更深處下墜。
但在她的意識即将徹底消失的剎那,那落入水中的紫色流火便如同一顆天星一樣擦破水流,刺入她的心髒。
一時山海震動,荒原陷落。
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岸上那些人鼓膜盡裂,他們神情痛苦地去捂流血的耳朵,卻見一道瘦弱的身影已高高懸在半空。
枯黃的發,蒼白的臉,只是一雙原本漆黑的眼瞳卻成了怪異深邃的紫色。
她沒有絲毫表情,周身都萦繞着或紫或暗紅的流火,身後便是雷霆紫電,萬般異象。
當日陵北雪原陷落成汪洋大海,原本滅了業國,途經陵北的姜國數十萬大軍盡數折損,無一人生還。
“姜國滅業,是胡人與中原之間的争鬥所致,”
明昙看着那混天鏡裏懸于半空,周身紫火魔氣盤旋難滅的身影,“但姜國數十萬人埋于荒海,卻是她一人所為。”
“原來……”
有容也去看混天鏡裏的那道身影,那時的她看起來好像也不過才十一二歲的年紀,還是個小姑娘,“原來魔靈便是在這個時候陰差陽錯地寄生在了她的身體裏。”
“魔靈從九重天逃脫,原本是天上諸神的過錯,”有容眼眶裏又添了些濕潤,她緊緊地捏着腕上的螢石環,情緒有些壓不住,“可到頭來要背負這一切的,卻是辛婵。”
“魔靈生性嗜殺好鬥,又急于用鮮血人命來提升修為,所以當年不僅是姜國那數十萬兵馬,更有岩州一萬生靈,江陵三萬命債,”
“便連九重天金冊上的地仙也有不少都折在了魔靈手裏。”
“一時三界之內的魑魅魍魉,鬼怪妖魔多數都尊其為天,他們重建魔域,與九重天宣戰為敵,當年我還年紀輕,尚在清虛宮中修行,并沒有參與過那令仙神兩界都損失慘重的仙魔十三戰,其時我還并不知那魔靈占據的,原是一個小姑娘的軀殼。”
手指撥弄着佛珠,明昙的聲音好像從來都是這樣平靜無波。
“那靈殊神君呢?”
有容卻問,“他比你還要小兩百歲,作為真神血脈,仙魔十三戰時,他應當還未化形,可為何他卻對辛婵如此執着?九重天上的諸神皆要她死,他又為何甘願入這紅塵來,連着五世都要為她謀求一條生路?”
自辛婵當年身死,有容便在悔恨與懷疑中渾渾噩噩地度日,她不願為仙,寧願在這塵世裏蹉跎着,在漫長的歲月裏封閉自己,懲罰自己,卻不曾想,辛婵竟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歲裏,轉生五世。
“有妖趁仙魔混戰,九重天仙門既開時入得谕天殿,将還未化形的靈殊當做寶物盜走,陰差陽錯落去了魔域,他還未化形便落入魔域之中,本該被其中的煞氣活活燒死,”
“但當年靈殊同我說,是辛婵在将死之時奪回身體的控制權,用了最後的力量救了他,若非是為了救他,也許你給她的那一劍,還并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便再沒有什麽可隐瞞的了,有容問什麽,明昙便同她說什麽。
而此刻有容眼眶裏有眼淚砸下來,她摸着螢石環的手指有點發顫,那時是她鼓勵辛婵,讓她一定不要被魔靈奪走神志。
可她卻在辛婵那麽努力地同魔靈抗争的時候,站在她的身後,用九重天宮的帝君交給她的裂元陣法困住了辛婵,一劍刺穿了她的心口。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當年也并不算是你殺了她,而是她自己……并不想活下去。”
明昙瞥她一眼,神情冷靜。
若非是魔靈,那個姑娘也許早該死的,就死在那個荒雪原上,同她那位以身殉國的父親一起沉入冰冷的湖水裏。
可偏偏從九重天墜落下來的魔靈住進了她的心髒,掌控了她的身體,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魔靈一點點地将她的一雙手都染滿血污。
看着人間因她而苦,聽着凡人衆生恨不得将她的名字咬碎,也看見那天宮諸神望向她的一雙雙冰冷的眼睛。
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于是活着對她而言,便該是一件最痛苦最惡心的事。
“如今魔靈的封印已經徹底解除,昨日若非是程硯亭和其他幾位宗主一同趕到,動用了大衍星雲陣,以九重天之力鎮壓,不單單是那些宗門人,便連你我,怕也是不能活着回來了。”晏如如今最為不解的,便是那憑空出現,便為魔域新主的蓮若,她究竟是什麽個來頭,他如今還并不清楚。
明昙不由蹙起眉,總覺得有些詭異。
“有容,記得我同你說的話,什麽也不要做,無論這一回辛婵究竟能不能戰勝魔靈的控制,你都不要插手。”
說罷,他也不再看那在殿中默默垂淚的女子,手指撥弄着佛珠便往殿門外走去。
殿外有風拂來,有容迎風望去,見那身着玄黑袈裟的佛子已朝濃霧裏走去,身形漸漸隐沒其間,再不可見。
她立在原地,滿面茫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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