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斬斷後路 [V]
雁城初雪壓枝,深巷裏有一扇木門應聲而開,水綠的裙擺微蕩,面容稚嫩的小姑娘一腳從門檻探出來,她擡眼望見檐上淺薄的白色,輕輕呼出白霧。
長巷寂靜,她才提着小籃子走到那老槐樹下,便有白雪從枝間簌簌落下來,灑了她滿頭滿身。
冰雪被她頸間的溫度融成了水滑入她的衣襟裏,她禁不住一個激靈晃了兩下腦袋,抖落了些白雪,卻又聽樹上傳來極輕的笑聲。
她下意識地仰頭,最先望見那少年殷紅的衣衫,在綴滿雪色的樹枝間,他衣袖的紅比任何一種顏色都要濃烈,耀眼。
他的身形輕飄飄地猶如懸在枝上的風筝,穩穩地踩在不算粗壯的枝幹上,就用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她。
“辛婵?”
他竟然準确地喚出她的名字。
“你是誰?”
辛婵驚詫地睜大眼睛,在樹下仰着頭望他。
少年不語,只是細細打量她的眉眼,冬日的風吹着他的衣袂微動,他忽然彎起眼睛,“原來你是這副模樣啊。”
那年十二歲,辛婵在初雪裏,槐枝上,遇見了一個奇怪的少年。
“哥哥,我母親釀酒的手藝是杏花巷裏最好的,你要真想嘗一嘗酒的味道,不如嘗嘗我家的?”辛婵将竹編簍裏的那壇子酒取出來遞到他的眼前,又很小聲地湊近他說,“我偷偷嘗過的,這是最甜的桃子酒。”
她離他很近,聲音也很近,少年也許是被這碧草葳蕤間流動的螢火晃了眼睛,他纖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坐直了身體接過她的酒壺匆匆忙忙取下木塞,無知無畏地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灼燒瞬間蔓延至喉頭,冰涼的酒液好似剎那成了灼燒在他喉間的一團烈火,嗆得他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陣,連眼眶都有些濕潤發紅。
辛婵捉弄他的心思得了逞,笑得躺倒在臨水的短浮橋上。
可是那天夜裏漂浮的螢火太多,月光照在水面映出的光色也好漂亮,她笑着笑着,望見他那雙濕潤泛紅的眼睛,卻有一瞬忘了要呼吸。
從她的十二歲到十四歲,槐枝上的少年總是在煙雨朦胧的晨光裏,或是月輝滿盈的長夜裏來到她的面前,有時帶給她好吃的零嘴兒,有時又是一些好玩兒的物件。
他好像個小神仙,總在朝晖裏,也在黃昏後,從來神秘,從來不沾塵。
“兄長!”
她還從沒見過他這般聲嘶力竭的樣子。
烏濃的發淩亂散下,他手中的長劍已落入塵土之間,肩胛骨已經被鎖鏈貫穿,那不斷滲出的血液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顏色,他眼眶紅透,仍在大聲喚那在層層浮雲後唯露半面金身的帝君扶玉,“兄長!這一世她什麽也沒有做錯,靈殊求兄長,求你放過她!”
“本帝君尚未治你個私自下界的罪責,靈殊,你竟還敢為這危害三界的禍首求情?”渺遠的重重雲霧裏傳來那帝君的聲音,帶着極強的威壓,刺得人耳膜生疼。
飛沙走石間,被推入天誅雷劫的辛婵茫然無措地從雷電的縫隙裏看到了地上仍在為了她而掙紮着往前的少年。
貫穿他身體的鎖鏈牽扯出更多溫熱的血液流淌蜿蜒,他一次次被強大的氣流震開,卻又偏要一次次朝她而來。
海水激蕩,山石震動。
身體幾乎要被纏裹住她身體的雷電一點點撕碎,她極度清醒,也極度痛苦,痛得她失聲大哭,可滿天的神仙都在雲端看她,一雙又一雙的眼睛神情冷淡,仿佛被世人供奉在廟宇裏的他們,從來都不曾将為神的慈悲與憐憫留給她分毫。
淚水幾乎盈滿眼眶,他們的身影在她的眼睛裏模糊成了扭曲可怕的影子,內心的恐懼與無助随着身體越發劇烈的疼痛而更為放大。
模糊間,她似乎又聽見他在喚她:
“小蟬!”
少年的聲音嘶啞哽咽,好像他從來都不曾這樣絕望過。
“你叽叽喳喳的話總說不完,你這個‘婵’字應是有誤,”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蟬鳴聲重的夏夜,紅衣少年與她同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忽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棵老槐,濃蔭裏蟬鳴如沸,不知疲倦,“合該是那個‘蟬’字。”
蟬聲漸遠,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
耳朵最先流出血來,視線也慢慢被染紅,意識消解,身體破碎。
那一年十四歲,辛婵的人生就此塵埃落定。
許多場景交錯重合,有時清晰,有時朦胧,辛婵沉湎其中,總能看到那一道殷紅的影子。
一世酒家之女,她死在十四歲。
一世農戶之女,她死時還尚在襁褓。
一世亡國公主,她死在颠沛的戰火裏。
一世眼盲醫女,她死在一個人的懷裏。
一世潦倒乞丐,她随一個人浪跡人間,成為夫妻六載,她最終還是死在二十三歲那一年。
“小蟬,不論你在哪兒,我總會找到你。”
“我不信這世上就沒有救你的辦法,小蟬,你等我。”
他的聲音好像離她很近,
仿佛就在她耳側輕輕呢喃。
辛婵驟然睜開眼,在滿眼模糊的水霧裏,望見嶙峋的石壁上,鑲嵌的一顆顆散着冷淡銀輝的明珠。
淚水幾乎沾濕了圓枕,辛婵腦海裏仍是那些交織錯亂的記憶,她的太陽穴疼得劇烈,用衣袖擦去臉上狼狽的淚痕,她勉強支撐起身體。
只是才一擡起眼睛,她的瞳孔便緊縮起來。
殷紅的血珠順着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裙擺一滴滴流淌下來,被繩索束縛懸空的那兩個女子血肉盡失,只剩下兩副空空的皮囊,以及堪堪挂在她們身上血色斑駁的衣裙。
辛婵渾身血液幾乎冷透。
“姐姐,你終于醒了。”一道嬌軟的聲音驀地響起,仍如往常一般帶着幾分天真純然,但這麽冷不丁的一聲,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婵一見她,便強撐着身體站起來,但還未走下臺階,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額頭上滿是汗珠,一張臉蒼白得不像話,力氣已經十分不夠,便是此刻連質問那少女的聲音都顯得綿軟無力,“蓮若,你這是做什麽?”
“姐姐,你應該已經恢複所有的記憶了罷?”
蓮若輕輕地笑起來,她走動之間,腳腕上的銀鈴響個不停,“你當初将有容當做朋友,可她呢?卻背叛你,傷害你,給了你重新活過的希望,卻又親自用一柄劍,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沒有了聲息的有容旁邊懸挂的女屍,“這個予明嬌呢,起初挾恩圖報,逼着你替她去死,後來又處處為難你,羞辱你,”
蓮若回過身,看向辛婵時,她面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許多,“姐姐,這兩個女人一個前世殺你,一個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筆一筆地記着這些賬呢,如今,她們也才算是還清了。”
“蓮若!”
辛婵幾乎憋紅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只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幾輩子的記憶在她腦海裏交織,她只一看有容的臉,就能想起魔靈住在她身體裏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間經歷的種種。
“你是在逼我,”
過了半晌,辛婵重新擡眼,對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殺了她們,就是斷了我的後路。”
有容是昆侖神君的徒兒,殺了有容,就等同于蓮若替她同神界徹底撕破臉,而予明嬌,是業靈宗少君趙景顏的未婚妻,經此一事,不只是趙景顏,修仙宗門裏,怕是也沒有什麽人肯再相信她了。
蓮若聞言又輕笑一聲,她走上石階,隔着光障坐在階梯上望着她說,“姐姐,還有一件事,我還沒同你說呢。”
“那丹砂觀的觀主善微亦是個僞善的老道姑,她設局害你,還把林豐折磨成那副樣子……她也該死。”
“蓮若,你……”
“她已經死了。”
辛婵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蓮若打斷。
少女仍是這般輕飄飄的語氣,卻字字殘忍。
辛婵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個人再度被震得往後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滿腦子都是那個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蓮若并不能理解她為此神傷是為什麽,“你轉生了這麽多次,被神界絞殺了這麽多次,你早該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門裏的家夥,究竟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姐姐,心慈是禍,我是在幫你。”
她的聲音輕緩,猶如某種蠱惑。
“可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辛婵隔了好半晌,才出聲。
蓮若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光障之後,那個面容慘白的姑娘再度擡起頭來。
“你在我身上那麽多年,到底還是不夠了解我,我始終是一個人,不像你,”辛婵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一個四不像的東西,披上人的皮囊,還要與我姐妹情深?”
蓮若臉色變了又變,仿佛陰雲在她的眉眼間幾經變換,來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緊緊地盯着辛婵,擡起手卻遲遲未落,最終,她垂下眼睛,像是一個情緒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聰明。”
“是你作為人的情緒影響了我,所以我才會有了靈識,成為現在的我,”
她說話的語氣竟還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讓我有機會擁有了自己的軀體,我很希望,我們能像從前那樣好。你忘了嗎?在荒雪原上,你本該死了的,是緣分讓我們一起共生的,你不應該寄希望于謝靈殊,他終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為什麽你總是不長記性呢?神仙總不願放過你,宗門裏的那些家夥亦是道貌岸然之輩,你難道還不反抗,還要任由他們口誅你,甚至再殺你?姐姐,你別忘了,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從神界的雷劫裏掙脫宿命,你就會永遠消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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