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如此信任 [V]
謝靈殊一回到正清山上,便引得山中多少女弟子心思浮動,她們上不得玄女峰去,便只能每日在群玉高臺上望上一望,說不定那日就會遇上從山下歸來的謝公子,再一股腦兒地湧上去說一兩句話。
“這以往啊,能有這般排場的,也就只有月臣師兄了,自從謝公子來了之後,這些師姐師妹們一個個的,倒是更了不得了。”任君堯将最後一瓣橘子塞給站在自己身旁的辛婵,看着群玉臺上被諸多女弟子包圍在其中的謝靈殊,不由感嘆。
辛婵吃着橘子,也在看那倚靠在山石上,穿着一身绛紫衣袍的謝靈殊,周圍有許多女子在同他說話,而他手中攥着一只酒壺,像是漫不經心似的聽着她們的聲音,面上始終含笑。
今夜是除夕,正清山難得少了些規矩束縛,那些年輕的女弟子一瞧見浮空煙火灑下一片又一片絢爛的影子,便難掩少女心性,個個歡欣雀躍。
山上燃起了諸多的燈火,在或濃或疏的枝葉間就如同星子一般,點綴在整座正清山的周圍。
“辛婵。”正在看煙花的辛婵忽然聽見身旁的任君堯在喚她的名字,于是她轉頭看向他。
也是此刻,他将一顆橘皮燈放到了她的手掌裏,那其中的燃燒的火焰是他施展的術法,那火焰就如同正清山夏日裏盛放的水浮菱般,瓣瓣燃燒。
橘皮的清香,暖色的燈影,此刻都停在她的手裏。
“好看嗎?”任君堯得意地一揚下巴,雙手插在腰間,“咱們山上不食葷腥,所以每年除夕也只能這麽過一過。”
辛婵捧着那顆小橘燈,“也挺好的。”
彼時謝靈殊那雙眼睛終于越過人群,看見了那個捧着小橘燈的姑娘,于是他稍稍坐直身體,喚了一聲,“小蟬。”
辛婵下意識地擡首,便正見那身着将紫衣袍的年輕公子正朝她招手,“過來。”
一時間,諸多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從辛婵與謝靈殊初來正清的那一日開始,有關于她和他之間的猜測就從未停止過,許多人都很在意他們究竟是什麽關系,卻始終也沒能弄清楚過。
辛婵走過去時,當着那麽多雙眼睛,還有些不大自在,“怎麽了?”
謝靈殊将那只酒壺随手擱在一旁,然後便極其自然地朝她伸手,寬大的袖袍瞬間往後稍移,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扶我回去罷。”
他半睜着一雙眼眸,看起來倒是有幾分迷蒙醉态。
辛婵無法,上前兩步,卻又轉身将橘皮燈遞給了才與封月臣一同過來的程非蘊,随後才去扶起謝靈殊。
他寬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肩頭,倚靠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人群,那雙眼睛卻自始至終都在看她的側臉。
程非蘊手裏握着橘皮燈,“稍後還有三清宴,辛婵你們這便要回了?”
三清宴辛婵也是吃過一次的,雖然毫無葷腥,甚至都是不用生活烹煮的寒食,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于是她便道,“他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再過來……”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便被謝靈殊伸手捏住了下巴。
無論是程非蘊還是封月臣,亦或是那些一直在注意着他們二人的正清弟子此刻都有些怔愣,他們只聽得謝靈殊忽而道,“三清宴你怕是吃不上了,給我煮上一盞解酒茶才是要緊。”
說罷,他便帶着辛婵在衆目睽睽之下邁下長階。
“小蟬可是在怪我?”
辛婵原本在專心地看着腳下的每一級階梯,生怕一步不穩,便将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醉鬼摔了下去。
此刻她卻又忽然聽見他出聲道。
他的聲音清冽,絲毫沒有方才的慵懶醉态,辛婵偏頭望他時,便見他那雙眸子也是清亮分明。
“謝靈殊你又騙我?”辛婵想将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臂甩開。
卻反被他一用力,整個人就靠進了他的懷裏,也是此刻,他攬着她一躍而起,瞬間便已穿行在雲霄之間。
凜冽的寒風未曾拂過她的面頰半分,因為從始至終她都被他按在他的懷裏,被擋去了所有的呼嘯冷風。
望仙鎮上的除夕夜比正清山要熱鬧得多,人們燃放了煙花爆竹,戴着各式各樣的年獸面具,還有許多孩童成群結隊地從街頭跑到街尾。
謝靈殊牽着辛婵的手走進了林豐住着的小院子,那個少年撐着下巴早在那兒等了好久,一見他們,便立即站起身跑過來,滿眼歡欣,“辛姐姐,謝公子!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
謝靈殊終于松開了辛婵的手,“有酒嗎?”
“有!我早給公子您備着了!”林豐連忙将謝靈殊和辛婵迎進屋子裏。
屋內燒了炭火,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
但見林豐要替他斟上一杯風爐上熱着的酒,謝靈殊便擺了擺手,“不必溫酒,直接拿一壇冷的來就是。”
“可是這夜裏太涼,公子您……”
林豐話還沒有說罷,謝靈殊便搖頭,“不礙事。”
見此,林豐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只好去抱了一壇未曾煮過的酒來替謝靈殊斟滿一杯。
“是三清宴好,還是這百味葷好?”也許是見辛婵已經在動筷,謝靈殊一手撐着下巴,莞爾一笑。
辛婵終于知道他為什麽裝醉了。
“肉好吃。”她誠實地回答。
聽了她的話,謝靈殊當即又輕笑一聲,搖搖頭,再斟了一杯酒仰頭喝下。
這個除夕夜什麽都好,只是少了一個卷毛小道姑。
林豐陪着謝靈殊喝酒,也沒喝幾杯便已經有些醉了,後來他捧着臉嘟囔,“也不知道小卷毛過得好不好……”
辛婵轉頭在看院子裏臨着燈火寸寸下落的晶瑩雪色,也不由想起聶青遙來。
半晌,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螢石環。
又是一年冬,
她的弟弟辛黎仍然睡在這枚螢石環裏。
再回到正清山的玄女峰上,辛婵卻仍未有睡意,她沐浴過後就坐在殿外的階梯上,裹着一件厚披風,就坐在那兒看不遠處溶溶月色下的華棠花林。
謝靈殊踏出殿門時,便見坐在階梯上的姑娘仍在撫摸手腕上的螢石環,于是他走到她的身旁,一撩衣袍坐下來,“你弟弟的神魂比之從前,已經要穩固得多了。”
辛婵聞言望向他,“真的嗎?”
謝靈殊點頭,又伸手輕撫她的發頂,“放心,終有一日,我會替你弟弟重塑身軀。”
辛婵看着他半晌,才輕輕道,“謝謝。”
事實上,除了這兩個字,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再說些什麽好了,好像心頭明明裝着許多的話要同他講,可是一看他的眼睛,她又都什麽都忘了。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謝靈殊卻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垂眼看她,“小蟬也知道,你欠我的每一樁事,日後都是要還的。”
辛婵想掙脫開他的手臂,她并不習慣他如此親昵靠近的舉動,卻也到底沒能掙脫開,她只能匆匆說,“我知道……”
末了又添一句,“我一定會還你的。”
是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在那開滿藕花的湖水裏給了她重新活過的機會,也是他終讓她掙脫了烈雲城那座牢籠,從此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只為自己而活。
“但願到那時,小蟬不會後悔。”他卻伸手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臉頰,嗓音悠然緩慢,隐含笑意。
“我為什麽會後悔?”辛婵看着他,“反正你又不會讓我去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謝靈殊卻彎起雙眸,“原來,小蟬這麽相信我啊……”
他的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帶着幾分渺然。
也許是在林豐那兒喝的那壇酒仍有醉意殘留在他的眼眉,此刻他神情稍顯迷離,伸手輕觸她的臉龐,“你啊,怎麽總讓人這麽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
他的聲音漸輕,微不可聞,再教人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