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腰美人寵冠六宮第 92 章

黃蓮氣微, 味苦,适用濕熱痞滿,雖是一味用處甚廣的藥材, 但味道着實不是常人能忍受。

封衡随手抓進藥罐的黃蓮,足有數兩,熬成濃湯, 與藥材混入味,自是對味蕾的一種摧殘。

封衡親手給辰王喂藥, 如刀鋒般的眉毛輕輕一挑,挑釁十足, 似笑非笑,“三弟, 你怎麽不繼續喝?這可是朕親自喂你。”

眼下之意,你不要不知好歹。

辰王雖是天潢貴胄,自幼出生在滔天富貴窩裏,蕭太妃深得帝寵,他亦備受先帝器重, 母族又是一等一的望族蕭氏,在多年前, 他才是京都城最為金貴之人。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吃苦。

兩年前為了掙來軍功,與蕭太妃抗衡, 他主動請纓去了北地。

區區一碗苦藥,自是不能将他如何。

辰王回以一笑, 對封衡的挑釁視若惘聞,“皇兄對臣弟可真好, 臣弟定會盡快好起來。”

他開始喝藥, 下一刻, 封衡喂得有些猛。

分明是故意為之。

辰王接連吞咽,虧得他是個男子,換做是女子只怕已經被嗆死了。

濃縮的苦澀從舌尖一路蔓延而下,順着喉嚨進入腹中,大抵是灌得太猛,幾乎是瞬間,苦意又往上翻湧,等同于是苦澀在舌苔與腹部之間來回了兩趟。

封衡見碗底尚存藥汁,手腕傾斜,将殘存藥汁繼續灌入辰王口中。

辰王唇齒吃痛,但也只能吃下這個悶虧。

不過,他豈會就這般徹底服輸?

被封衡壓制這樣許久,他不會因為這一次的暫時失意就心灰意冷。

他已沒什麽可失去的了,不是麽?

辰王沒有吞下最後一口苦藥,而是突然一陣幹咳,将苦藥朝着封衡噴了過去,若非封衡反應快,已經被他噴了一臉。

封衡垂眸,看着滿是灰塵的衣襟上的藥漬,再緩緩擡起眼皮,看向猛咳不止的辰王。

兩人四目相對,眼神各不相讓,同樣的狹長鳳眸,一個柔,一個銳。

從門扇處的角度去看,封衡坐在床沿,擋住了辰王的臉。

虞姝聽見劇烈的猛咳聲,自是焦灼,她站在門廊處,手裏捏着帕子,問道:“如何了?怎的又咳了起來?”

辰王起初是為自己才受傷。

今日又是被封衡所傷。

故此,虞姝盼着辰王盡快好。

不然,她與封衡始終是欠了他的。

虞姝不喜歡虧欠任何人,她打小就得到的極少,匮乏久了的人,只要稍有良心,就很怕虧欠旁人。

她又深知封衡的性子,着實不太相信封衡會真心實意對待辰王。

封衡就是一匹狼,哪有惡狼會好心對昔日情敵噓寒問暖的道理?

此時,封衡和辰王都聽得出來,虞姝的聲音甚是擔憂焦灼。

辰王咳得更厲害了。

“咳咳咳……”仿佛肺都要咳出來似的。

封衡算是徹底看出他的別有心機,男人清冷的眉目再度挑釁的挑了挑。

封衡回過頭,看向他的昭昭,臉上幾乎是瞬間浮現出溫和笑意,“昭昭放心,三弟無礙的,朕這就給他療傷。”

說着,封衡握住了辰王的肩膀,将他拉扯坐起,随即也上了榻,坐在了辰王後背,催動內力給他調理體內紊亂的氣息。

辰王的确好受了不少。

可他不需要康複。

眼下封衡找來了,他若是再一康複,便再無機會留在虞姝身邊。

辰王神色赧然,奈何一時間想不出任何應對之策。

皇兄啊皇兄,他倒是又小瞧了!

封衡額頭很快溢出薄汗,唇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了下去,虞姝幾時見過這種場景?她倒是在話本中讀到過,大抵這個時候,療傷之人也會受傷。

此刻,虞姝才真正察覺到數日不見,封衡清瘦了不少,下巴的胡渣倒也不顯得邋遢,反而有種經歷世事滄桑的卓然。

三年多之前,封衡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殺伐狠絕、高高在上,是無情無義的神祇。

入宮相處的日子,讓她偶爾又覺得封衡骨子裏尚存着一些少年人的意氣與輕狂。

而多數時候,虞姝幾乎忘了,其實,封衡也才是個弱冠不久的年輕男子。

他頭上戴着冠冕,肩上是黎民江山,可誰又替他分擔過稍許?

虞姝鼻頭猛然一酸。

數日不見,甚是想念。

可這話到底是說不出口。

她不是一個很會表達情義的人,更是不敢表達。衛氏便是一個墜入情網的血淋淋的教訓。

故此,虞姝在男女情感之上,始終是克制且清醒的。只因害怕會黃粱夢一場,內心深處的不安早已根深蒂固。

從前,她對辰王是克制。

而今,她對封衡亦是如此。

虞姝重新邁入門廊,擔心封衡會像話本子裏所寫的那般,會耗盡功力,竭力而衰。這萬一,封衡也吐血,她可就當真是禍水了。

兒時的情感匮乏,讓她很難承受旁人給予的超乎尋常的對待。

虞姝站在床榻旁,不知所措,又不敢吱聲,生怕會擾了封衡心神,她擡臂,給封衡擦了擦額頭的薄汗。

拂面而來的蘭花清香,讓封衡睜開眼來,他冷峻的眉目含笑,一看見虞姝,就仿佛在黑暗陰冷之處看見了一道光。

見虞姝眼眶微紅,封衡千瘡百孔的心瞬間得到了治愈,比服用靈丹妙藥還要管用,辰王就在榻上,封衡故意露出一抹苦澀笑意。

裝可憐博同情這種事,他也是手到擒來。

裝模作樣,并非難事。

封衡嗓音有些幹澀沙啞,像強者暫時淪落低谷,“朕無妨的。昭昭,朕……甚是想你。你放心,朕定不會讓三弟有事。”

定是他的好皇弟故意掩蓋了行蹤,但眼下已經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候,哪怕證據确鑿擺在眼前,以虞姝的心性也不會讓他對辰王下手。

再者,辰王一旦死了,虞姝會一直懷念。

他無法與一個死人争。

封衡很快就确定好了應對之策。

兵法有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乃上策。

果不其然,封衡此言一出,虞姝眼眶更紅,她輕輕抿唇,瓊鼻也微微泛紅,襯得芙蓉般的面頰,清媚至純。

是時候了。

封衡置于辰王身後的雙掌緩緩落下,“昭昭,朕……朕有些體虛了。”

辰王這時睜開眼來,太陽穴突突直跳。

倘若封衡全力給他輸入內力療傷,他的內髒傷勢的确會大有好轉,甚至當下就能減少大半痛苦,可就在大功告成之時,封衡卻收了手。

封衡的确救了他,但又故意不讓他好活。

還在虞姝面前做足了戲份。

方才封衡和虞姝之間的談話,辰王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辰王自幼也學謀略,讀兵法。雖在歷練和狠辣上不及封衡,但要論起手段,孰贏孰輸還未必可知呢。

此時,封衡朝着虞姝伸出了手,虞姝立刻攙扶住了他。

虞姝不知封衡這一路經歷了什麽,亦是不知他方才為了給辰王療傷消耗了多少精力,幾乎是攙扶着他下了榻。

封衡也順勢虛攬着虞姝的肩。

從辰王的角度去看,仿佛是封衡将虞姝整個人罩住了。

好生親密。

辰王眸色沉沉,可擡眼的瞬間,又變了臉色,亦是虛弱的溫和一笑,“皇兄,就今日多謝你了。”

說着,辰王又悶咳了幾聲,卻又仿佛在極力隐忍,縱使痛苦萬分,卻還是擠出一絲笑意,似乎不想讓旁人操心。

裝得天衣無縫。

封衡眸色微眯,也笑了笑,“三弟何須言謝?你照顧朕的妻兒,又是朕的親兄弟,朕替你療傷,不是天經地義麽?朕又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封衡一言至此,催促虞姝,“昭昭,三弟需要靜養,你扶朕出去吧,莫要擾了三弟的清靜。”

虞姝自是立刻聽從封衡的話。

她對辰王莞爾一笑,這便扶着封衡往外走。

封衡不敢輕易壓着她,一條長臂幾乎是虛虛抱着她的。

就在封衡邁出屋子,行至長廊側過臉時,他對辰王幽幽一笑,笑意詭谲缱绻。

這又是在挑釁。

仿佛是在釋放一個勝利的信號。

等到封衡和虞姝皆消失在了視野之內,辰王複而重新平躺在了榻上,望着頭頂的雕祥雲橫梁發呆。

唇齒間的奇苦,并不是讓他難以承受。

嘴裏苦一些也好,免得心中太苦。

他倏的哂笑一聲,帶着些許的自嘲。

終是又失去了麽?

這短短兩個多月,當真是他這二十一年來最為舒坦輕松的日子。

他舔了舔唇角殘存的血漬,像是回味,又兀自笑了笑。

這座宅子是廣陵最常見的宅院,風雅韻美。

飛檐翹角的大屋頂,扇形漏花窗,六角宮燈,青灰色瓦片掩映在叢林翠竹之中。

雖是不及皇宮奢靡輝煌,但勝在曲徑通幽處。

後宅與前院之間僅隔着一座拱橋,入冬之後,拱橋下面的池水幹涸,但并不敗美感。

虞姝擔心封衡的傷勢,忽略了封衡一路上灼燙又黏膩的眼神。

到了虞姝的小院,封衡才收攏視線,假裝大度的不去多問這兩個多月以來,虞姝和辰王之間的點點滴滴。

十五和十七端上熱茶,是今年的雨前龍井,葉葉甄選,碧翠清晰,一看就是上品。

雖說辰王是帶着虞姝逃亡,但用度上皆是極好的。

意識到昭昭一路上沒受什麽苦,封衡心中郁結稍稍緩解。

虞姝挺着肚子颠沛流離,是他給帶來的災難,封衡自诩是個大男子,不會和小女子斤斤計較。再者,也是他将虞姝交到辰王手裏。

想來,虞姝根本不知辰王的陰損之心。

尤其是在虞姝即将臨盆的關鍵時候,封衡更是不能與她置氣。

于是,任由醋火焚燒了自己,封衡也保持笑意缱绻,他捉住了虞姝的一只手,放在掌中握了握,男人掌心生了繭子,在細膩的肌膚上輕輕摩挲,引得美人頻頻蹙眉。封衡垂眸問道:“近日可好?”

他本有太多話想說。

但此刻見到面了,又不知說甚。

封衡一言至此,一記冷眼看向十五和十七,她二人倒也識相,很快就退出了屋子。

外面冬日暖陽和煦,疏影從窗棂斜射入內,美人垂耳上淡淡的小絨毛清晰可見,像熟透鮮桃上的細毛,十分可人。

封衡問出此言,是想聽聽虞姝近日來是否想他,有多想,可有什麽事想與他分享。

而虞姝卻還在認生,見封衡好似沒甚麽大礙,就絮絮叨叨說起了從京都一路走過來的困境。

“嫔妾被追殺過好幾次,都是辰王護着嫔妾。五日之前,還有殺手追蹤到了廣陵,辰王便是五日前受了傷。皇上,嫔妾與孩兒這次能安然無恙,當真多虧了辰王。”

虞姝言辭懇請。

她自己無權無勢,無法償還辰王。

但封衡可以。

虞姝是想讓封衡記住這份恩情。

可封衡此時此刻,腦子裏只有一件事:昭昭短短一句話,提及了三次辰王!

換做是尋常時候,虞姝落在封衡手中,是不可能輕易跳脫的。

她膽敢在他面前提及三次辰王,他就要讓她哭上三個時辰!

但眼下不行。

封衡無計可施。

只能來軟的,不可用硬的。

他另一只手覆在了虞姝隆起的肚子上,兩個月多不見,令他甚是想念的還有他的孩子。

封衡原本想與孩子隔着肚皮相互感應一下,可誰知,小東西鬧出的動靜還真不小,像是感應到了他們的父皇,對着肚皮一連踹了幾腳。

虞姝微微蹙眉,談不上十分難受,卻也不舒坦。

虞姝原先只以為,孩子過于調皮了,加之月份大了,難免會如此。

可封衡警覺性極高,掌心仿佛感受到了三只小手。

封衡那雙狹長的鳳眸陡然一滞,似有異色溢出,是驚訝,又是狂喜,但他在沒有篤定之前,沒有對虞姝言明一個字,免得叫她分神。

封衡沒有收回手掌,感受着孩兒的胎動,竟是這般美妙之事。

大抵就是小臭小子。

錯不了的。

小姑娘哪有這般大的力氣。

封衡的眉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溫和了下去,褪去了一切戾氣,“昭昭說得是,三弟這一次的确是幫了大忙,朕不會虧待了他。朕不久之前才給他喂過藥,又催動內力給他療傷,三弟眼下需要靜養。等晚些,朕陪你一同過去探望他。”

虞姝點了點頭。

封衡在辰王那裏得到了啓發,突然猛咳了一聲,雖是吐不出血來,但臉色蒼白。

虞姝一驚,握住了封衡的大掌,“皇上,你這是怎麽了?可還受得住?嫔妾這就去喊郎中!”

看着美人如此焦灼,封衡只覺得渾身心暢快,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一把抓住虞姝雙肩的同時,唇在她光潔的額頭蹭過,“昭昭,你別亂動,仔細着身子。朕這一路生死懸危,今日能見到你,已是心滿意足,受點傷算不得什麽。朕不能讓你擔心。”

言下之意,辰王吐血,是讓虞姝擔心了。

封衡每一個字都試圖打壓辰王。

可虞姝這個節骨眼下哪能想到那樣多的彎彎繞繞,更是忽略了咬文嚼字。

虞姝眼眶再度泛紅,水潤潤的眼,像洩入了朦胧月光。封衡心思微動,“傻姑娘,別哭,眼下,你與朕不是重逢了麽?你乖些,好生安胎,朕付出多少都是心甘情願的。”

虞姝被安置在了榻上小憩。

封衡離開之前,自知眼下臉上污垢,又不體面,他只是捉了虞姝的手親了一下。

看得出來,虞姝并沒有移情別戀,是以,封衡才算是勉強可以忍住不直接弄死辰王。

安撫好了虞姝,封衡離開屋子時,臉上神色驟變。

那個溫潤柔和的帝王立刻變成了眉目凜冽之人。

封衡叫來了暗部影子人中的一員。

他雖僅攜帶了十來人,但十三起初就考慮到修儀娘娘懷有身孕,恐會用上郎中,就特意帶了一名擅岐黃之術的影子人過來。

此人祖上曾是岐黃世家,因着其祖父于先帝在位時,犯過大錯,阖族被充軍。他是在被押往嶺南的路上被封衡所救。他在暗部排序末尾,被喚作老幺。

封衡直接問及了有光雙生子的事。

老幺便老老實實作答。

封衡越聽,眉心擰得越緊。

片刻過後,他蕭索痞态的臉上俱是冷意,“你的意思是,雙生子生産,會有危險?”

也是了,單單是一個孩子出生,也是一樁難事。

何況是兩個。

虞姝又是細胳膊細腿細腰,與尋常有孕的婦人不同。

封衡臉上愁容十分明顯,“可有什麽辦法化解危險?”

老幺面上毫無他色,心裏卻想着,就算是華佗在世,也沒法保證婦人生産順利呀。

老幺只能如實說,“臨盆之前的一陣子,皇上可以帶着娘娘四處走動,莫要多食。屆時生産之日,再服用催産藥物,可促使提前發作,免得消耗産婦太多精力。”

怕就怕屆時,産婦身子太弱,導致難以蓄力生産。

封衡面色沉沉,他自是不會說出晦氣之話。

昭昭和孩子都不會有事,亦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至于雙生子,眼下也只是他的猜測。

暫不能篤定。

郎中都診斷不出來,他又豈會判定。

封衡雖希望虞姝多給他生幾個孩子,但這一次還是單胎的好。

老幺退下,封衡便沐浴更衣。

數日不曾沐浴,一踏入浴桶,渾身的肌膚竟有些微微的刺痛感。

他不像旁人那般,緩緩适應水溫,而是一下就沒入浴桶之中,讓刺痛感席卷全身,等到冒出頭來時,便閉着眼靠着浴桶歇息。

水汽氤氲之中,男人打濕的睫毛濃密曲長,他一動也不動,眉心緊擰,似是正夢魇。

此刻,封衡的腦子裏冒出了兩個小人。

一個頭戴冠冕,身着玄色帝王長袍,眉目凜然,殺氣騰騰,手中握着一把赤霄寶劍,恨不能随時一劍平天下。

另一個小人則是一襲白色長袍,眉目溫和,墨玉冠束發。

兩個小人長得一模一樣,正面對面對峙。

眉目凜冽的小人,“朕定要弄死辰王!他大逆不道!欺君罔上!膽敢拐走了朕的妻兒!罪無可赦!”

儒雅小人立刻揮袖阻擋,“封衡,你是不是瘋了?!這個節骨眼下,應當先穩住昭昭的情緒,萬不可影響了她生産。辰王雖是可惡,但也罪不至死,且先留着他。”

暴君揮了揮赤霄,“子炎,你太弱了!唯有朕才能保護得了昭昭和孩子,你難道還沒看清辰王的居心叵測?他要騙走我們的昭昭!還想拐走我們的孩子!”

白袍男子輕嘆了一聲,“可這一次若不是辰王,昭昭也不會安然離開京都城。是殺了辰王要緊?還是昭昭生産重要?孰輕孰重,你難道不清楚麽?你若再胡鬧,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暴君沉着一張臉,“子炎,你不應該出現,朕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而你,總有弱點!”

白袍男子不想再繼續啰嗦了,他手裏也有一把赤霄,兩人随即打了起來,最終,白袍男子将暴君一劍封喉,他看着暴君的屍首,冷冷道:“我說過,我不允許任何人影響昭昭生産,你也不例外。”

這時,水汽浮光之中,封衡睜開眼來,眼眸微眯,像是終于打定了某個主意,似笑非笑,兀自道:“辰王,朕便先留下你,你且好自為之。”

那雙深邃的鳳眸,半是清冷,半是溫情。

封衡洗了發,從浴桶出來時,雙手捧了一把浴桶中的水,只見水色已然渾濁。

他擰眉,對着外面低喝一聲,“來人!換水。”

十三一直守在外面,他與帝王一樣,這一路都不曾沐浴,雖說已入冬,那皇上素來精致,的确應該好好洗上一洗了。

十三命人去擡熱水的同時,還吩咐,“皇上喜歡熏香,速速去找來。”

封衡再度出現在虞姝面前時,已經恢複了幹淨清爽的模樣。

他下巴的胡渣刮幹淨了,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用了墨玉冠固定,面容較之在京都那時,更是立挺蕭索。

這下,虞姝看得更是真切。

他真的瘦了一圈。

即便虞姝不問,她也知道封衡着實不易。

接下來,他與她都有一段十分艱難的路要走。

虞姝正在吃羊乳,粉色菱角唇上沾上了乳白色,看上去有幾分嬌憨,封衡眸光沉了沉,略微挪開視線,道:“昭昭,朕打算等你生産之後,再帶你離開。”

雍州不安全,他不能帶着一個即将臨盆的婦人,一路奔波了。

他也不可能再繼續将虞姝交給辰王那個狗東西。

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靜等虞姝生産。

虞姝猶豫了一下,“可……皇上,萬一耽擱了你的正事可如何是好?”

她沒那麽矯情,亦不嬌氣。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斷然不會因為封衡沒有陪伴在側就怪他。

只盼着一切變故能早日結束,将來孩兒也能安然長大。

颠沛流離,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虞姝如此懂事,封衡反而心中酸澀,他難得允許一個女子在他面前肆意妄為,虞姝完全可以嬌柔造作的撒嬌。

可她并沒有。

全然不是一個弱女子想要倚仗她男人的模樣。

封衡的大男子心理沒有得到滿足,繼續循序漸誘,學了辰王裝模作樣的精髓部分,擡起手來,指腹有一下沒一下的幫虞姝拭唇,“正事又算得了什麽?你與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虞姝,“……”

男人的指腹長了繭子,磨在她嬌嫩的唇瓣上有些生疼,不一會唇瓣就染上了嫣紅色。

封衡眸光再度暗了暗。

他已經太久沒有一嘗芳澤,自是頗為懷念。

就在兩人四目相對,氣氛恰好旖旎時,虞姝避開了封衡的視線,稍稍歪過臉去。

封衡面色一沉,以為是虞姝故意拒絕。

可下一刻,他又看見美人臉上逐漸漾出了胭脂色,又見她如蝶羽般的睫毛不停的扇了扇,封衡一下就頓悟了。

昭昭,這是羞澀。

封衡甚是理解。

畢竟,昭昭不是尋常女子,也與任何女子不同。

他和她之間,不再是單純的帝王與嫔妃之間的關系。

封衡堅信,他們之間已經有情了。

虞姝這般矜持腼腆,不正是動情之後才會展露出來的點點滴滴麽?

封衡自诩無所不知,總能輕易看穿一切。

他輕笑一聲,“昭昭,你先用飯,朕去看看三弟。”給她一些适應的時間也是好的,再者,這個節骨眼下,封衡也不想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引火***的事還是少做為妙。

封衡大步離開,背影颀秀偉岸,虞姝深呼吸,一手輕拍胸口,胸腔內的心髒狂跳不止,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一與封衡對視上,就忍不住心悸。

十五走上前給她續羊乳,笑道:“娘娘怎的還臉紅了?皇上說娘娘和龍嗣才是最為重要的呢。”

虞姝也只是笑笑。

她打小就知道男子的嘴,能編織出世間最荒唐的謊言,可女子們卻還是前仆後繼的交付真心。

她雖是心裏門兒清,可皇上方才說出那話時,她還是忍不住動了心思。

不知不覺,虞姝的臉上愈發滾燙。

真是臊死人了!

都是快要當娘的人,怎還會因為男子的一句話就面紅耳赤、心跳如鹿?

要不得呀。

封衡很關切辰王的身子,以至于晚上的湯藥,還是他親自抓藥,自是少不了一大把黃蓮。

等到藥煎好,封衡履行對虞姝的承諾,去接她過來,一起探望辰王。

暮色四合,廊下燈籠搖曳,光線迷離。

這種庭院比不得京都的世家高門,但勝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很是溫馨。

虞姝步子很緩,封衡為了她,特意放慢腳步。

虞姝的頭頂只能挨到封衡的肩,其實,她在女子當中已經算是高挑的了。封衡身上的銀狐皮的鶴氅敞開,将她納入氅下,他十分喜歡這種将對方籠在臂彎的姿态。

“昭昭,這陣子流落在宮外,你辛苦了。”

虞姝清了清嗓門,不知為何,又開始覺得面紅耳赤,身上還發燙,“皇上,嫔妾無事的。”

封衡看着兩人交織在一塊的人影,心情模樣好轉,就像是年少時,每次抱着他最喜歡的長耳兔,一日陰郁便能消失殆盡。

原來,人真的要有心愛之物,方能纾解世間大半陰霾與痛楚。

虞姝沒有看見的地方,封衡眸光前所未有的溫和,“昭昭,在宮外,你與朕就是尋常夫妻,喊朕子炎即可。”

虞姝當然知道,封衡的字,是子炎。

後宮皆知。

但無人敢喊出來。

她猛然擡頭望去,男人的臉背着光,瞧不出眼底的具體神色,只能看清他面上的輪廓俊美立挺,像大儒筆下水墨畫裏的人物。

明明是渾身暴戾的羅剎,此刻,卻是溫潤得令人暈眩。

“夫妻……”虞姝茫然的重複了這兩個字。

她只是個修儀,哪裏敢與帝王稱作夫妻。

宮裏頭還有一位趙氏的皇後娘娘呢。

封衡卻強調,“是夫妻。”

兩人正在廊下走着,辰王很不合時宜的從屋中走了出來。他墨發披散,僅用了一根玉扣固定在身後,披着一件狐裘鬥篷,他雙手攏着衣襟,臉上毫無血色,白皙的面容有股子讀書人的羸弱之感。

看見封衡和虞姝相擁走來的畫面,辰王瞳孔一縮,随即就猛咳了起來,“咳咳咳……”

封衡眉目一冷,未及虞姝關切出聲,封衡先一步搶言,“三弟,你怎麽出來了?速速進屋,染了風寒可就糟了。”

辰王正等着虞姝關切,不成想,被封衡搶了先。

封衡此言一出,虞姝就不便繼續畫蛇添足。

辰王轉身入屋,随後,封衡和虞姝也進了屋子。

屋內還有兩名侍奉辰王的随從。

接收到辰王的目光暗示,兩位侍從垂首退下。

十五端着熬好的湯藥過來,屋內瞬間就開始彌漫着一股苦澀之味,單是聞到這股氣味,也能知曉湯藥甚苦。

封衡笑着勸說,“三弟,你先趁熱把藥喝了。可需要朕喂你?”

言下之意,不喝也得喝。

辰王唇角溢出一抹苦笑。

對于封衡的惡趣味,他可以忍下去。

無非只是苦了些,像他這樣的人看似從小錦衣玉食,可心中煩悶苦澀又何曾少過?

虞姝更是眼神殷切的看着他。

辰王不喝都不行了。

他端起湯碗,看向封衡,儒雅一笑,“皇兄,你待臣弟當真極好,臣弟突然想起幼時一樁事,當年蕭美人有孕,皇兄無意沖撞了她,那蕭美人仗着得寵,嚣張跋扈,竟敢對皇兄下手,虧得皇兄先一步将她推入荷花塘,淹死了她。那樁事,還是臣弟給皇上打掩護了呢。”

虞姝,“……”

她頓時覺得不太心安。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封衡,又看了看依舊儒雅淡然的辰王。

明明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祥和安寧,可虞姝卻察覺到了一絲刀光劍影。

封衡淡笑而過,“朕記得,那日三弟之所以替朕打掩護,是因着蕭美人與你母妃是宿敵。”

辰王擰眉,狐疑了一下,“是麽?可臣弟只記得,是皇兄威脅了臣弟,倘若臣弟洩露出去半個字,就殺光了臣弟身邊的侍從。”

封衡的一手捏緊了身上的大氅衣角,面上不顯他色,朗聲一笑,“哈哈哈,三弟,你可真會開玩笑,朕待你如同胞兄弟,又豈會傷害你。莫要多言了,快些将藥喝下去,免得讓朕牽挂。”

辰王唇角含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他仰面,憋着一口氣,将摻和了黃蓮的湯藥一飲而盡。

待順氣時,那股奇苦,當真是從舌尖蔓延到腹中,此生喝過最苦的湯藥,莫過于此了。

見辰王太陽穴突突直跳,卻還在強忍苦澀,封衡心中暢快了,又提及了正事,“三弟,朕打算等待昭昭生産過後再離開此地,這陣子還需你加緊防守。三弟十分擅長抹去痕跡,就勞煩三弟繼續掩人耳目。”

這話既是誇贊,也是諷刺。

當然,也就只有辰王和封衡可以聽懂。

虞姝腦子裏模棱兩可。

不過,她有一個優點,就是不該多問的事,她絕對不會多問,饒是心中有疑惑,也是只字不提。

辰王笑着應下,“一切都聽皇兄的安排。皇兄有所不知,我對這個孩子亦甚是期待。”

封衡淡淡笑過,卻是皮笑肉不笑。

他的孩子,老三期待個什麽勁?!

封衡和辰王之間,你來我往,誰也沒有輕易讓誰。

二人都在為了虞姝的安穩,而忍住沒有弄死對方。

封衡這次身邊沒帶多少人,說實話,若是辰王有賊心,大可以壯膽一次,殺了封衡,奪江山奪美人。

但辰王沒有那麽做。

他好像沒法在虞姝面前做絕。

不想破壞在她心目中的半分印象。

其實,辰王知道,虞姝沒有入宮之前,對他也有幾分真心的。

只可惜,是他自己無能,終歸是沒能護着她。

不多時,辰王又開始咳嗽,他其實可以抑制住,但他就想看見虞姝擔心的神色。

哪怕,她只是關切多問一句,他心中也是舒坦的。

封衡卻摟住虞姝,将她拉了起來,笑道:“昭昭,天色已不早,你跟朕離開吧,莫要擾了三弟歇息。”

虞姝當然贊同。

她是真心盼着辰王早日康複的。

辰王只能再度眼睜睜的看着封衡将人帶走。

屋內的昏黃光線之下,辰王自嘲一笑,“呵……”

要論起裝,他還不及封衡!

作者有話說:

封衡:不是朕自誇,朕無所不能,23333~

辰王:(⊙o⊙)…

虞姝:翻白眼.jpg~

小包子們:迫不及待想出來加入戰鬥~

反派:男主,你忘了大明湖畔的逆賊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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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子們,今天的粗長章節奉上了哈,咱們明天見啦,祝安~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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