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辰王的卧房出來, 封衡就帶着虞姝回到後院。
廣陵的凜冬雖不酷寒,但入夜之後有一種刺骨的濕冷。
進了卧房,如豆的燭火之中, 兩人對視上的瞬間,有什麽旖旎的氣氛陡然而生。
白日裏尚且沒有覺得不妥,可一旦獨處, 又是夜深人靜,就總有一些詭異。
虞姝睡下後, 封衡小心翼翼,行徑上無半分僭越之處, 他側躺着,指腹摩挲着虞姝的下巴, 只覺得這小下巴又細了一些,不免擰眉,嗓音清冷,“三弟沒給你吃些好的滋補麽?”
真是越瞧越是清瘦。
虞姝也狐疑了。
她自诩對封衡已經算是了解,但今日的封衡, 仿佛是戴了一張面具,可虞姝又沒有确鑿的證據。
尤其是封衡提及“三弟”二字時, 言辭之間總有幾分冷意。
倒不是虞姝替辰王說話,這一路, 辰王當真是盡心盡力照料她。
她下巴有些吃痛,伸手握住了封衡的小指, 兩人的手掌截然不同的大小,虞姝抓着封衡的小指, 正好合适。
“皇上, 王爺不曾苛待于我。對了, 京都那邊……”
她很想問問,可轉念一想,問了又如何,她現在臨盆在即,走路都有些吃力,只能是瞎操心。
封衡知道她問什麽,不想讓她分了心神。
眼下,一切都以生産為重。
一想到虞姝腹中可能有兩個孩兒,封衡初為人父的歡喜竟然莫名其妙消減大半。
他在京都明明嫉妒魏安明有了一對雙生子。
可輪到他自己可能一胎得倆了,并無想象中的歡喜。
甚至于隐隐盼着,只有一個孩子即可。
虞姝的肚子看着并不大,但她本身就清瘦,故此,無法憑肚子大小來判定是否是雙生。
封衡的另一只手不動聲色的又放在了虞姝的小腹上。
他這一碰觸,裏面的小東西又開始生龍活虎。
封衡擰眉。
只覺得掌心像是被小東西拳打腳踢。
封衡本就是五覺敏感之人,這一感受,更是憂心忡忡,無需等到生産那一日,他又覺得自己幾乎能夠篤定了。
就是兩個小東西!
封衡突起的喉結滾了滾,看着虞姝還帶着些許稚嫩的臉盤,竟有些愧疚感。
是當初他太禽獸了麽?
不然為何一次來兩個?
虞姝愣了一下,“皇上,怎麽了?”
封衡到底還是沒說。
吓唬自己就罷了,萬不能吓着虞姝。臨盆前的休養也甚是重要。
封衡冷峻的眉目染上了一層淡淡微光,像寒冰逢暖陽,一瞬間,冰雪消融,寒意消散,溫潤至極,“無事,朕只是想你了。”
封衡一煽情,虞姝面頰倏然爬上一層薄薄的粉,眼梢帶媚,目光躲閃。
封衡喜歡極了她這副小模樣。
他突然閉上了眼,一條臂膀搭在虞姝肩頭,“昭昭,睡吧,朕太累了,別引/誘朕。”
虞姝一僵。
見男人當真閉上了眼,她也稍稍松了口氣。
她到底是怎麽了?
多日未見,怎還膽怯了?
再者,她哪裏引/誘他了?!
虞姝打量了幾眼封衡,越看越是覺得,他面容清瘦了不少,五官更是立挺了,他此刻身上只穿着雪色中衣,幹淨清爽,薄荷與冷松香的氣息,似有若無。
如此近距離的看着男人,虞姝心跳加速。
不得不承認,封衡躺在她身側,她無比心安。
這兩個多月以來雖是不曾受苦,可每每入夜,總難免覺得孤寂清冷。
可封衡躺在她身側,她有種心之所歸的感受。
封衡雖然閉着眼,但依舊能夠察覺到虞姝的目光,男人的喉結又滾了滾。
虞姝恰好看見了,柔嫩的指尖湊過去,摸了摸封衡的喉結。
可就在這時,男人突然睜開眼,握住虞姝搗亂的小手的同時,揮袖滅了火燭,以免叫虞姝目睹他眼中的無邊/情/欲。
黑暗中,虞姝仿佛聽見了男人的喘氣聲,低低沉沉的,染上了雄/性獨有的音色。
片刻,封衡才仿佛恢複如常,“昭昭,男子的喉結不可亂碰,否則……”
他止了話。
虞姝哪裏會懂這些。
衛氏此前從未教過她男女之道。
她也不曾經歷過其他男子。
但她此刻隐約可以從封衡的嗓音和語氣中,感覺到他的異常。
大抵猜出了什麽。
臉上再度漲紅。
而封衡正握着她的細腕,自是察覺到了美人紊亂的脈搏。
昏暗之中封衡的薄唇微微揚了揚。
他知道,昭昭也是饞他的。
“睡吧,朕乏了。”
還是安生睡一覺吧,誰也不要輕易招惹誰了。
小別勝新歡,古人誠不欺他。
許久,耳邊蕩來清淺的呼吸,封衡再度幽幽睜開眼來。
眼下事态緊急,虞姝又即将臨盆,他卻還在肖想風月之事。
封衡啊封衡,你可真是愈發出息了!
外面孤影搖晃,投映在牆上,宛若魑魅魍魉。
封衡的眼睛早就适應了黑暗,他盯着虞姝的眉心看了幾眼,便輕手輕腳的下了榻。
他素來不怎麽休息。
小憩一會已經恢複了大半精力。
眼下,妻兒可以安生睡覺,但他不行。
離開之前,封衡給虞姝掖了掖被角。
其實,虞姝已經十七了,她這個年紀的女子,為人母是極為尋常之事,可封衡不知怎的,卻有一股強烈的愧疚感,總覺得是自己過于禽獸,才導致虞姝這般年紀就要受盡懷胎生産之苦。
換做是別的女子,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可封衡卻像是虧欠了虞姝似的,恨不能将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雙手奉上給她。
來到門外,封衡合上了門扇,他往前邁出幾步,這才在庭院中甩出了響指。封衡立于庭院,雙手朝後,不多時,嗖嗖嗖的幾道人影出現在了他身後,抱拳道:“皇上。”
封衡沒有回過頭,只望着天際的銀月,嗓音又輕又冷,襯得他背影如同即将羽化而去的神仙,“如何了?”
他問的是京都,與雍州那邊的消息。
這陣子以來,京都與雍州陸陸續續會有信鴿,封衡權衡利弊過後,認為一切依然在他掌控之中,雖有小的變故,但不至于影響大局。
身後影子人抱拳,一一如實禀報:
“皇上,張相一黨果真與封奕奕那個逆賊勾結上了,至于其他世家士族,但凡主動倒戈逆賊的名單和證據,皆已搜羅整齊。不過,眼下玉玺不在京都,封奕奕暫未登基。宮裏的線人說,太後與蕭太妃俱被封奕奕軟禁了。”
無論是太後,亦或是蕭太妃,都是封衡和辰王不在意的人。
不然,也不會将她二人留在京都。
她二人不是心心念念着封奕奕麽?
喏,給她們機會了。
封衡唇角溢出一抹諷刺,随即就聽見了自己清冷寡淡的嗓音,“雍州境地呢?可有什麽反應?”
影子人抱拳,“回皇上,咱們的人一直在安營紮寨,不曾挨近虎頭山,亦未驚動雍州,眼下暫時風平浪靜。不過,京都一直在派人出來尋找皇上下落。”
一切皆如封衡所料一樣。
他微微颔首,眼眸眯了眯,道:“傳書信給虞铎,讓他以最快的速度趕來見朕。”
影子人應下,“是,皇上。”
又是嗖嗖嗖幾聲,幾名影子人很快就消失在了蒼茫夜色之中。
随即,十五和十七被押了過來。
她二人立刻跪地,垂首不敢直視帝王背影。
到了這一刻,十五和十七才明白,皇上今日沒有殺了辰王,絕非是他大度,而完全是看在修儀娘娘的份上。一切兄弟情深,親緣和睦皆是假的。
十三擔心皇上會下殺手,低斥道:“你二人也是糊塗!若非是皇上看在修儀娘娘眼下正需要照料的份上,你二人的小命都沒了!還不快向皇上謝罪!”
十五和十七無法替自己辯解,立刻以頭點地,“皇上恕罪!屬下該死!”可她們當真沒有察覺到辰王有半分不對勁啊。
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十五和十七又是武藝高強的女子,留在虞姝身邊最是合适。
封衡自是不會直接弄死她二人。
封衡揮袖,“退下!”
十三暗暗松了口氣,十五和十七,是與他一塊長大,他當真不忍心看着她二人遭遇橫禍。
要怪就怪,辰王太過心機陰沉了,僞裝的過于細致,叫人真假難辨。
這廂,沈卿言和楚香二人正躲在別苑的安靜角落裏揣測紛紛。
楚香一雙眼睛炯亮,“皇上和辰王竟然沒有打起來,啧啧,都是狡猾的狐貍啊!”
她算是瞧出來了,皇上和辰王皆不是什麽善人。一個比一個陰。
瞧瞧,今日白天裝得好似一對手足情深的兄弟呢。
沈卿言用拇指撇了一下鼻梁,對皇上、辰王、虞姝是三人之間的關系也甚是感興趣,恨不能連夜奮筆疾書,撰出一部曠世話本出來。
“阿香,你可真好,沒給我惹來那樣多的情敵。不然,我可不像皇上那般能忍。”他若是有情敵,那就見一個宰一個。
楚香眼睛一眯,賊笑了兩聲,“你怎知,我在冀州沒有愛慕者呢?”
沈卿言猛然一凜,“那你就莫要回冀州!等這一次變故結束,你我就立刻大婚,你便是我沈家的少夫人了。你也得給我生兒育女。人家魏大人都生了兩個了。”
楚香望着天,翻了個白眼,抱着長劍轉身就要走,背對着沈卿言,腦後馬尾左右搖晃,“且等到安然回京再說吧。”
她可不要亂世懷孩子。
瞧瞧修儀娘娘,一個弱女子,都折騰成什麽樣子了。
即将臨盆,從背影去看,卻仿佛一陣風都能刮走似的。
沈卿言莫名心急了。
魏安明當爹了,皇上也即将為人父,同齡的他,就連孩子的影子都沒有。
沈卿言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他不能在時間上占據先機,等到日後,他可以在數量上勝一籌,屆時多生幾個便是……
封衡再度折返內室。
卻在上榻之前突然止了步,他催動內力,驅散了身上的涼意之後才躺在了虞姝身側。
此前一路追蹤辰王和虞姝的下落,他夜不能寐。
而今,人已經在自己身側,且安然無恙,他還是毫無睡意。
盯着虞姝尚有一些稚嫩的眉目看了好一會,封衡才逐漸來了困意。
總歸是要養精蓄銳的。
接下來還有一場大戰。
封衡睡意極淺,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夢見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凜冬寒風蕭瑟,他正帶着虞姝摘柿子,還特意摘了一只黏在一塊的雙生柿,“昭昭,你看。”
封衡正将柿子遞給虞姝,可下一刻,卻見虞姝的雪青撒花百褶裙上溢出了血漬,她絕望的看着封衡,一個勁的喊着疼。
“昭昭!”
封衡驚坐起。
第一反應就是查看身側的虞姝,時辰尚早,外面天際還未大亮,虞姝這個時候還在睡熟,并沒有醒來。
她近日身子很容易疲倦,每日都要睡上七八個時辰才能解乏。
封衡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虞姝的睡顏,見她面頰粉潤,雖是閉着眼,可好歹是鮮活的,不像夢中那般面色煞白如紙,也沒喊着疼。
封衡吞咽了幾下,等待臨盆的日子,竟比行軍打仗還要令人煎熬至厮。
旁的事,他可以竭力而為。
可生孩子,他着實有心無力,幫襯不上任何忙。
封衡複而再度側躺着,指腹有一下沒一下摩挲着虞姝中衣衣角,表面風平浪靜、凝重清冷,內心卻是一片焦灼,如同正燃燒的汪洋岩漿。好生折磨人。
京都城,大清早。
晨時,冷氣氤氲,烏衣巷兩側的歪脖子棗樹,已經落盡了枯葉,上面殘存的冬棗,顆顆嫣紅。
一輛青帷馬車緩緩停靠了下來,車簾子從裏被人掀開,衛氏抱着一只包裹走了下來。
她脖子僵硬,一宿未睡,這個時辰反而不困了,就是有些乏力。
太後和蕭太妃還真能折騰,愣是拉着她打了一宿的葉子牌。
衛氏亦不知,為何太後和蕭太妃會突然拉攏她。
是因着昭昭麽?
衛氏近日來一直在憂心封衡和虞姝,但封奕奕派人過來請她入宮,她不得不去。
眼下,全京都城禁嚴,到處皆是封奕奕那個逆賊的眼線,衛氏毫無他法。
好在,昨夜也只是打葉子牌。
不過,衛氏依舊心有餘悸。
她昨日出門之前,甚至還特意佩戴了一枚鋒利的塹金玫瑰簪子,一旦有任何意外,她就自刎。
總之,當然不能給兒女,還有女婿,蒙羞。
若是封奕奕妄圖從她身上得到女兒女婿的下落,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已經置生死不顧,可想而知,眼下又能回到将軍府,她自是劫後餘生的。必然是疲倦不堪,身心疲乏。
本想回院泡個澡,再好生睡一覺,她需要壓壓驚。
可誰知,這才剛踏足府門,便有一股煞氣迎面而來。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虞青山。
衛氏屈身,淡淡道:“侯爺。”
這便直接往前走。
虞青山見她渾身無力,低喝道:“站住!”
中年男子的嗓音,濃厚十足,中氣甚強。
還有一股不可忽視的怒意。
衛氏吃了一驚,她本就膽子小,又擔驚受怕了一夜,得不到安撫就罷了,還被這般吼叫,自是拿不出好臉色了。
“侯爺有何事?”
虞青山眼底有暗青色,一看就是昨夜沒睡好。他眸中布着血絲,肝火過旺。
“你就沒什麽要坦白的麽?!”虞青山繼續低喝。
衛氏白了他一眼,自是聽明白了他言外之意。
她是被封奕奕的人宣見入宮的,昨日也不見虞青山阻擋,更是沒有護着她。
她被困在皇宮過了一夜,太後和蕭太妃也不知是存了什麽心思,拉着她打葉子牌。她記憶力驚人,過目不忘,會記牌,還贏了好些銀錢。
至于封奕奕今晨為何又放了她歸來,衛氏自己也捉摸不透。
此刻,她只想回房沐浴睡覺。
天知道,昨日被帶上馬車,眼前目睹虞青山不作為之後,她有多麽絕望和後怕。
哪怕她只是一個深閨婦人,她也知道,京都城眼下亂了。
衛氏唇瓣幹澀,笑了笑,“侯爺想讓我坦白什麽?可曾是被楚王觊觎上了麽?既然侯爺還在意我,為何昨日不阻止?眼下昭昭生死不明,侯爺為何半點不作為?”
一言至此,衛氏突然冷笑,“也是了,侯爺又不止昭昭一個女兒。”
虞青山被寥寥幾語,就堵得啞口無言。
眼下,全京都都在監視之中,他如何能直接反抗封奕奕?
難道以阖府安危為重,以大局為重不對麽?!
衛氏繼續往前走,虞青山本能的伸出手,試圖擋住她,卻不想正好攔下了衛氏懷中的包裹。
嘩啦一聲,金銀珠寶首飾落了一地。
這些都是衛氏昨夜從太後和蕭太妃手裏贏來的。
衛氏坦蕩蕩。
虞青山卻是浮想聯翩出一副活/色/生/香的茍且交易。
他語氣頓時更加嚴厲,捏住了衛氏的手腕,指着一地的財物,“說!這些都是哪裏來的?!你果然還是貪財啊!為了錢財什麽都做得出來是麽?你昨天晚上究竟在宮裏做了甚麽?!”
衛氏天生是個美人,沒甚力氣,哪怕出生鄉野,也是小姐的身子,奈何只是丫鬟的命。
她哪裏能夠抵抗虞青山?
既然抵抗不了,索性就不抵抗了。
衛氏無力笑了笑,“侯爺,你說什麽,便是什麽。這下,你可滿意了?”
虞青山太陽穴直跳。
他需要一句話來安撫。
可衛氏偏就不說。
如此,虞青山更是狂躁羞憤,眼中血絲更加明顯,近乎咆哮,武将不愧是武将,就像是炸了毛的刺猬,每一個字都甚是紮人,
“阿琴,你老實告訴我,你當初之所以答應降妻為妾,是不是因着貪圖京都的富貴?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如今我失權了,你又想攀高枝?!”
竟還是封奕奕那個風流鬼!
衛氏手腕吃痛。
然而,她只是一動也不動的怔在原地。
她這些年到底是吃了什麽迷魂湯,竟一直以為,她與虞青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她突然又笑了笑,十分無力又無奈,嗓音又輕又穩,“嗯,侯爺說得是,我的确是貪圖權貴,才看上了侯爺。我對侯爺從未有過真心,我只是愛慕京都的繁華。如今,侯爺不過如此,我已不再奢望從你身上得到太多的富貴了,那……眼下可以和離了麽?”
她一直盼着成為他的妻。
而今,擡成平妻沒多久,她就想着和離了。
“你……”虞青山要被氣煞了。
衛氏手腕用力,趁着虞青山失神之際,就從他手中掙脫了出來,不顧落了一地的金銀珠寶,轉身就徑直走開。
虞青山要面子,都快“被和離”了,他豈會上前哄人?
遂也甩袖而去。
春桃是衛氏的貼身婢女,她一直以為衛氏對虞青山情根深種,而今兩個人鬧成這般,她也捉摸不清,一路勸說道:“夫人,侯爺是大将軍,火氣難免大了些,您讓讓他就好了。”
衛氏一邊往後院走,一邊擡手揉了揉眉心。
昨夜一開始她也是心驚肉跳,生怕會出事,一回府就被虞青山這般質問,也是蓄了一腔愠怒。
她已好一陣不曾睡好,一心記挂着一雙兒女,心思不再放在虞青山身上了。
不過,方才說出和離的話,她竟然莫名爽快。
他虞青山既然認為是她貪上了權貴,她便認了吧。
左右……是當真沒有情了。
來到自己的偏僻小院,衛氏詫異的發現,她院中長了十幾年的海棠樹竟然枯死了。
這棵海棠,是當初虞青山親手所植。
那時,樹下的年輕郎君,滿目含情,對她說,“阿琴,我這輩子都不會負你。”
而今……
徒剩唏噓。
衛氏看着枯敗的海棠樹,呆了呆,自言自語,“我以前看見侯爺,只覺得哪兒哪兒都好,可如今,為何看他卻是那般尋常無奇。”
一言至此,衛氏回過頭,問道:“春桃,你說,這是為何?”
春桃緘默。
大抵,情,真的會消失吧。
得知封奕奕為了一個婦人,竟然故意設計挑撥人家夫妻之間的關系,張相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王爺他,到底想作甚?!風流成性就罷了,還看上了一個鄉野之婦!”
張相氣不打一處來,怒其不争!
心腹道:“相爺,眼下皇上毫無行蹤,這難道不奇怪麽?為何皇上不去雍州?辰王亦不知所蹤。”
原本,封衡就沒打算去廣陵,故此,張相等人也絕對想不到,封衡等人會在廣陵落腳。
越是找不到人,張相心中就越是不安,他長嘆一聲,“皇上這一次,當真不按常理出牌啊。”
心腹又說,“相爺,咱們為何非要讓楚王登基?辰王和五皇子難道不是很好的人選麽?那楚王就是一個老纨绔。”
只要是封氏皇族的人,就算是謀反,亦可以名正言順。
張相哼笑一聲,“老纨绔将來才好掌控!封衡遲早會吞了樹百年來建立的龐大世家士族們,你且看看,尚存的望族還有幾個?!封衡就是一頭獨狼,豈容旁人分享江山?封奕奕自是最好掌控。 ”
辰王已讓張相失望至極,他自己都不奢望皇權,還指望着別人将江山搶來再塞進他手裏麽?
若是封奕奕扶不起來……
那就迎五皇子回京都!
張相眼下最擔心的,是封衡會突然使出什麽陰招。
然而就在這時,陸陸續續幾名仆從送來了消息。
“報!相爺,有皇上的下落了,眼下正在姑蘇一帶!”
“報!八百裏加急!皇上他已抵達雍州!”
“不好了相爺,皇上去了冀州!”
“相爺!皇上近日在北地出沒!”
“……”
一天之內,前前後後送來十幾道消息。
所以……皇上他究竟在何處?!
張相原本還狂喜,但到了這一刻,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如此,他更是懷疑封衡在暗中部署什麽。
奈何,他眼下就是一團亂麻,無從下手。
張相眸色沉了沉,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來人,把獨眼龍叫來!讓他親自出馬,去尋皇上下落!”
張相也有自己的暗部,獨眼龍因着缺了一只眼,才因此得名。他是張相的暗部首領,手段陰損駭人。
但凡被他盯上的人,至今還沒有活口。
半月後,廣陵。
被封衡連續喂了半月的黃蓮,辰王的舌尖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傷勢恢複大半,至少外表看不出負傷了。
如此,虞姝也放了心。
辰王可以感覺到虞姝逐漸不再關心他,他敏感又細膩,虞姝一個眼神亦或是一句話,都可能在他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這一日,風和日麗,封衡又帶着虞姝四處轉悠,不為旁的,就為臨盆那日,可以發作的快一些。尋常時候多多走動,生産也能順利。
廣陵人傑地靈,是典型的江南水鄉。
虞铎已經抵達廣陵好幾天,他帶了一些人馬過來,又聽從封衡的吩咐,派了人前往了四面八方,到處造謠皇上就在那處。
眼下,估計京都那邊要忙瘋了,必然正在四處派人尋找封衡。
誰又能想到,皇上眼下正在悠閑的陪同虞姝待産。
就算事實被張相和封奕奕知曉,他們也決然不會相信。
衆人從別苑啓程,一起行走在長街上,感受着江南風情。
大抵是個好日子,竟然當街碰見了吳員外家的千金抛繡球征姻。
長街人來人往,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封衡瞥見虞姝臉上挂着笑意,似是很感興趣。他也是心生一計,對幾步開外的沈卿言使了眼色。
鬼使神差的,沈卿言竟然一下就明白了帝王的意思。
就在繡球抛下來時,沈卿言縱身一躍,長腿擡起,将繡球提向了辰王。
辰王俊臉瞬間就黑了。
又将繡球提向封衡。
封衡長臂一擋,卻給擋了回去。
辰王經歷半個月的“洗禮”,已明智的選擇不再與封衡正面抗衡,他又将繡球提向沈卿言。
楚香臉色一冷,也縱身一躍,那只可憐的繡球再度落入辰王胸口。
辰王,“……”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封衡不是個好的,他身邊也沒一個好東西!
站在秀樓上的女子,是吳員外的千金,生得渾圓目癡,已克死數名未婚夫。
封衡故意讓他接繡球,這分明是寒碜他!
到了這個時候,虞姝也瞧出端倪來了。
她藏在滾兔毛披風之下的手伸出,悄悄捏了一把封衡的腰肢。
因着在外面,也改了稱呼,湊到封衡身側,道:“夫君,小叔一表人才、驚才絕豔,你何故如此?”
封衡這半月來的無數小手段,虞姝起初毫無所覺,但不知不覺之中,察覺到了什麽。
好歹,封衡和辰王沒有動真格,暗暗搓搓使壞,總好比過真刀真槍的厮殺。
可這姻緣之事,當真不能馬虎。
辰王在京都已經娶了張珺瑤,哪能再娶妻?
虞姝很是嫉恨像她父親那樣的男子,娶了一個又一個,看似深情,其實負了兩個女子。
封衡不過就是給辰王一點難堪。
也沒真的讓辰王留下來當上門女婿。
一場鬧劇結束,辰王一直繃着臉,也懶得再做戲,一行人繼續往前走,在一家茶樓歇腳。
辰王兀自倒了杯茶,一飲而盡,仿佛喝得不是茶,而是怨氣。
“二哥,你待我可真好!”
封衡似笑非笑,“三弟,我是擔心你身邊沒個知心人,遲早會變成孤獨老者。”
辰王被氣笑了,“那有何妨?不是還有二哥麽?待我老去,便纏着二哥就是!”
沈卿言正喝茶,聞言,愣是咳了出來。
辰王真是被氣傷了,不然,怎會這般口無遮攔。
虞铎挑挑眉,他見虞姝面色紅潤,眉眼含笑,倒也放了心。
但願一切都能順遂。
雖然他聽從封衡之言,命人去了各處散播消息,可虞姝一日不生産,他就得擔心一日。再者,他今晚就要啓程去北地了,封衡将虎符交到了他手上,他便是虞家軍的正統首領。
從此,肩頭重擔再不能忽略。
思及此,虞铎鄭重道:“我今晚就要啓程了,望諸位好生照料吾妹。”
封衡和辰王的臉色倏然肅重了起來。
在場所有人都不再玩笑了。
仿佛,虞姝即将臨盆,成了所有人憂心之事。
當晚,虞铎就與衆人辭別。
他看着虞姝如今依舊是嬌小一只,難免心疼不已。
在他眼中,妹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待我歸來,就能抱上外甥了。昭昭,為兄走了。”虞铎對封衡、辰王幾人點頭示意,這便調轉馬頭離開。
他要盡快趕去北地,徹底征服虞家軍。
封衡接下來的計劃之中,少不了他。
無論如何,他都要辦成封衡交代之事。
只有封衡安然回京都,自己的妹妹和外甥也才能無恙。
月垂柳稍,巷子裏起了白霧,琉璃燈火下,水汽氤氲。衆人回到庭院,正打算各回各屋,卻在這時,虞姝的步子一頓。
封衡立刻警覺,因着一直以來他都十分謹慎,故此,虞姝的動作,他一下就察覺到了。
“昭昭,你怎麽了?”
辰王也是立刻走了過來,“哪裏不舒服?”
沈卿言和楚香二人也眨眨眼,一動也不動的怔在原地。
虞姝籲了口氣,“我、我亦不知……”
她從未生産過,哪裏會懂呢。
封衡倒是反應極快,“昭昭,你可是腹中一陣陣疼痛,後腰發酸?”
虞姝握緊了他的手背,連連點頭。
封衡仿佛立刻了然,“來人,端催産湯藥去屋內!快!”
因着臨盆的日子将近,催産的湯藥一直都備着。
封衡将虞姝打橫抱起,大步往內院走。
辰王愣了一下,也立刻跟過去。
楚香拉了拉沈卿言的胳膊,“皇上懂得可真多。”
沈卿言一臉與有榮焉,“那是。皇上當初還給母馬接生過。”
楚香一噎,斜睨了一眼沈卿言,立刻又覺得封衡沒那麽高大偉岸了。
不消片刻,女醫、穩婆、老幺,皆來到了虞姝的卧房。
因着老幺是男子,就隔着一方屏風,靜等被召喚,以防修儀娘娘有任何意外。
辰王在廊下來回踱步,沈卿言被他晃得眼花。
楚香聽着屋內的跌宕起伏的尖叫聲,小臉有些發白,對生孩子這種事隐隐産生了抵觸。
封衡一直守在虞姝床榻邊,他握着虞姝的手,這個時候縱使他有渾身本事,也是幫不上半點忙,“昭昭,朕……”
封衡活了二十一年,頭一次慌了。
同一時間,影子人皆守在別苑暗處。
他們都知道,修儀娘娘腹中的孩子對皇上而言太過重要。
極有可能是下一位儲君,是他們的少主。
衆人也都不約而同的開始摒息緊張了起來。
就在這時,風起,樹枝搖晃,習武之人立刻察覺到一股強烈的殺氣。
“不好!有殺手!”
十三一聲驚呼,不由得捏了汗。
早不來,晚不來,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
衆人立刻警覺。
兩個呼吸之後,極致的死寂之中,突然出現數百只箭矢,如驟雨般飛射而來。
“保護主子!立刻防守!”
辰王的人,以及影子人們頃刻間進入戰鬥狀态。
巷子外,一獨眼的清瘦男子勾了勾唇,僅有的一只眼中溢出一抹冷意,對身側心腹道:“立刻調人過來!全部都過來!”
就在此處了!
還真是讓人好找啊!
別苑中,女子因為生産而發出的慘叫聲,一聲高過一聲,獨眼男子又笑了,“看來,來得正是時候!”
別苑被圍攻的消息傳到了辰王耳朵裏。
辰王拔劍的動作一滞,随即眼神銳利如鷹。
他就是豁出性命,也定保昭昭和孩子!
沈卿言和楚香也當即拔劍,所有人進入高度戒備之中。
産房內,封衡那雙狹長鳳眸猛然一挑,仿佛下一刻,就要吞噬一切。
這一刻,他發誓,但凡昭昭和孩子有任何損傷,他會讓所有始作俑者阖族盡滅!寸草不生!誰也別想活!
作者有話說:
封衡:不要逼朕黑化,朕黑化起來,自己都害怕!
辰王:已黑化,了解一下~
楚香:太可怕了,不生孩子!
沈卿言:(⊙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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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子們,今天的粗長章節奉上,咱們明天見啦~祝安~好夢~